戌时正刻,定远互市署的大堂一反平日的冷清,此刻被无数火把和铜灯照得亮如白昼。夜风从敞开的门窗外灌入,吹得那一排排铜灯里的火舌剧烈摇曳,猎猎作响,恍如无数面不安舞动的小旗。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的气味、人群聚集的温热,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
霍煦庭穿着一身素色常服,衣袖利落地束在腕间,腰间只悬着一块代表身份的“市监”铜牌。他步履沉稳,一步一顿,踏上主审案台。那案上未设惊堂木,也未摆令签筒,只在正中央放置了一盏造型别致的琉璃高灯。灯罩晶莹,其内并非寻常灯烛,而是悬着一张对折的假绢币。灯光透过薄薄的纸张,将背面缺失“玄铁绢尺”暗纹的区域照得通透,那空白的影子投在灯壁上,活像一柄无锋的断刃,无声地陈述着罪证。
堂下,得到消息前来的商贾、维持秩序的兵吏、以及许多关心此事的胡汉百姓,挤挤挨挨地坐着或站着,人人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那盏琉璃灯和霍煦庭身上,等待着这场非同寻常的夜审。
霍煦庭没有拍案,也没有差役呼喊堂威。他只是平静地抬起手,向下轻轻一压,原本还有些细微骚动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火舌吞吐和风过的声音。他的目光穿过跳跃的灯焰,精准地落在坐在前排、依旧穿着那身绯红袍服的曜戈正爽身上。
“少君,”霍煦庭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算盘珠落在玉盘上,字字清晰,叮当作响,“可敢与这假券,同处一笼?”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像滚油里溅入了水滴,炸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议论浪潮。谁都听得懂,“同笼”意味着什么——这是将最大的嫌疑人与罪证强行捆绑,既是邀命,也是一场关乎清白的惊天赌注。
众目睽睽之下,曜戈正爽猛地站起身,绯红袍角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他大步向前,单膝及地一点即起,动作干脆,随即昂首走入堂中特意空出的一片区域,坦然在一张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灯火映得他琥珀色的眼睛格外明亮,两颗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
“关我?可以!”他声音洪亮,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把那假券也关进来!我要——夜审它!”尾音被他故意拖长,带着浓重的草原拖腔,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几分蛮横和孩子气的回应,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堂内过分紧张的气氛。
堂下众人先是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这少年竟如此回应。随即,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满堂的哄笑。连那些按着刀柄、面色严肃的兵吏,都忍不住肩膀耸动,紧握刀柄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摇曳的灯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震得晃荡不休,琉璃灯罩里悬着的那张假币也随之轻轻飘动,在白光映照下,竟有几分像是自动摇动的白旗。
大堂角落的阴影里,厉晚身披赤色斗篷,内里软甲微光暗沉,她斜倚着梁柱,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搭在腰间刀镡上的指尖,极轻、极有节奏地敲击了两下。她的目光追随着跳跃的灯焰,落在那个昂首挺胸的少年身上,几不可见地,唇角微微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少年肯主动跳进这个“嫌疑”的坑里,用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应对,反倒先一步稳住了可能失控的舆论。如此一来,那幕后放箭之人,再想精准地将污水泼向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霍煦庭见少年应下,毫不迟疑,当即提笔在一卷空白竹简上写下“同笼”二字。他招来机灵的卫珠棠,让她捧着那盏至关重要的琉璃灯在前引路。
所谓的“笼”,原是市署后院用来临时关押查获的凶猛走私獒犬的铁栅栏笼子,此刻已被清理干净。笼子被抬到堂侧空地,里面悬起三盏油灯,顶上草草盖了张草席遮露水,便成了临时的“夜审房”。曜戈正爽被“请”入笼中,随即,那张作为关键物证的假券也被投入。沉重的铁栅门“哐当”落下,上了锁。然而,那把黄铜钥匙,却被霍煦庭隔着栅栏,直接递到了曜戈正爽的手中。
“你审它,”霍煦庭隔着铁栅的缝隙,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审你。”说完,他转身面向堂下尚未散去的人群,朗声道:“诸位请先回驿馆安歇,明日此时,自有分晓。”
人群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和猜测,渐渐散去。大堂内外的灯火次第熄灭,最终只留下三盏——一盏在少年手边,一盏照着那张飘落的假币,还有一盏,隐藏在更深的暗处,映照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子时初刻,卫珠棠端来一盏热茶,却只送了一盏进去。
曜戈正爽接过茶盏,却不急着喝。他举起杯子,对着灯光,竟先向地上那张假币示意了一下,语气带着戏谑:“来,同笼的兄弟,先喝口奶!”说着,他手腕一倾,些许温热的茶水泼溅在假币背面。水渍浸湿了纸张,那缺失暗纹的区域在湿痕下更加明显,像一道丑陋的裂口。
少年眯起眼,凑近仔细观察。忽然,他并拢右手食指和中指,以指作刀,沿着那“裂口”的边缘虚虚划动。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这缺失的纹路,并非磨损,而是雕刻时刀未落下,是同一模具故意留下的独特标记!
他想起傍晚时分,霍煦庭私下递给他防身兼学习用的那柄微雕小刀。立刻从怀中掏出,就着明亮的灯光,捏紧刀柄,尝试着在那假币背面空白处,学着刻绘“玄铁绢尺”的纹样。第一刀下去,力道不对,线条歪斜;第二刀,角度偏差,划破了纸张边缘。锋利的刀尖瞬间刺破了他捏着纸张的指侧,一颗鲜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恰好染红了假币角落一个模糊的、像是憨态马头的印迹。
恰在此时,灯芯“噼啪”一声轻爆,火苗猛地一跳。那滴血珠顺着刀尖滑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那缺失的“尺”形区域的中央,晕开成一个小小的、半圆弧形的红点。
少年看着那滴血和尚未成型的刻痕,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原来这缺了的,是这一滴血。”
铁栅笼外的暗角里,霍煦庭与厉晚不知何时已并肩而立,两人的目光透过栅栏缝隙,将少年滴血刻字的一幕尽收眼底。
厉晚的声音轻得像夜风:“他真敢刻,也真敢流血。”
霍煦庭眸色深邃,映照着笼中灯火:“他的血落在假币上,也如同落在幕后之人的心口。这天,快亮了。”
灯影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轮廓交织重叠,像一把尚未完全出鞘的剪刀,正无声地对准了笼罩在定远城上空的、那弯被乌云半掩的弦月。
铁栅之内,曜戈正爽终于刻完了最后一刀,虽粗糙,却已隐约有了尺形。他抬起头,对着那盏最亮的灯,顽皮地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大声道:“尺补全了,你也该招供了!”
仿佛回应他一般,灯花又是“啪”地一声脆响。
他将那张染了他血、又添了刻痕的假币仔细折好,贴在胸口,随即和衣侧卧在笼中草席上,手指依然紧紧攥着那柄微雕小刀。刀尖沾着已然干涸的血迹,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疲惫而满足的笑意。
三盏灯,彻夜未熄;公堂檐下的铜铃,夜风过处,便发出清冷的脆响。
仿佛在向整座沉寂的定远城无声地宣告:这“同笼”之夜,藏着的故事,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