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浮玉城的街巷早已沉寂。
高鸾雪一身青衣,面纱半掩,独自来到镇西署后巷。
她指尖夹着一枚残缺的“瘸龙券”,那缺了一趾的龙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后窗传来三声轻叩,窗内的盐灯随即亮起。
厉晚推开窗棂,只见高鸾雪将那张残币递到她手中,低声道:
“宗主欲借‘瘸龙券’挑起南北母版之争,逼皇权求浮玉重刻,夺取铸币权。”
她的眼眸在盐灯映照下闪着复杂的光,像是在向镇西军递出一个关键的信号。
厉晚当即下令暗骑潜入浮玉质库。
她要找到那方被篡改的副版,当众扣押,既遏制高无咎的野心,也迫使皇室承认浮玉在铸币权上的地位。
次日的盐铁大会上,暗骑押着那方“瘸龙副版”走进会场。
铜版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缺趾的龙爪如同一个醒目的伤疤。
厉晚高举铜版,声音清冷:
“错版根源,在于浮玉质库。这副版当扣,宗主高无咎当问!”
就在厉晚话音落下的瞬间,人群后方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众人自发地让开一条通路,只见高鸾雪一袭青衣,正缓步从人群后方走来。
她的步伐很稳,鞋底落在青石地面上几近无声。行至会场中央时,她抬起素手,轻轻将面纱掀至鼻梁处,露出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
“错版是我核准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股清泉流过燥热的会场,让所有的嘈杂声瞬间平息,“与宗主无关。”
说着,她伸出右手,五指微微张开,稳稳地按在铜版那个缺了一趾的龙爪位置。她的掌心恰好覆盖住那个残缺的缺口,纤细的手指与冰冷的铜版形成鲜明对比。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填补这个人为制造的缺憾。
日光从侧面照来,在她手背镀上一层淡金,而那缺趾的阴影恰好被她掌心遮住。
厉晚目光一凛:
“你可知错版意味着什么?”
高鸾雪抬眼望向远处的狼旗,眼神平静:
“我核准,我担责。宗主无罪,浮玉无过。干井刚成,草原需要这口井。我顶罪,井得保,少年得铁。”
她当众画押,鲜红的指印按在缺趾处,像是给残缺的龙爪补上了一枚血色的指甲。
镇西军不得不收手,将责任归于“圣女个人”,浮玉质库得以脱身。
远远地,高无咎的白衣在廊柱后半隐半现。
曜戈猛地踏前一步,却被高鸾雪抬手止住。
面纱后传来她轻柔却坚定的话语:
“草原有井,狼才有牙。”
少年咬紧牙关,松开握紧的拳头,终究没有上前。
当夜,浮玉质库的暗室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苗在玻璃罩中轻轻跳动。
高鸾雪独自坐在木案前,那方瘸龙副版静静躺在案上。
缺趾处的血指印已经干涸成暗褐色,像一枚特殊的烙印刻在铜版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印记,感受着铜版冰凉的触感。
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顶罪,也是顶锁。”
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锁在指尖,钥匙在少年井口。”
远处隐约传来狼嚎,悠长而苍凉,穿过夜色传入暗室。
这声音让她微微侧首,面纱下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她知道,从今夜起,自己成了牵制各方的棋子。
是高无咎手中最得体的挡箭牌,是镇西军重点监视的目标,也是草原部落亏欠的对象。
这个血指印不仅印在铜版上,更印在了她的命运里。
油灯忽然爆了个灯花,光影晃动间,她看见铜版上自己的倒影。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铜版翻转,让那个血指印朝下。
可即便看不见,那份重量依然真实地压在心头。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
她警觉地抬头,只见窗纸上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曜戈站在窗外,少年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件东西轻轻放在窗台上,随即转身离去。
高鸾雪推开窗,发现窗台上放着一枚狼牙。
狼牙上用细绳系着一小块草原特有的赤铁石,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
这个简单的信物,胜过千言万语。
她将狼牙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这场顶罪,不仅保住了干井,更在草原与浮玉之间系上了一道无形的纽带。
只是不知道这道纽带,将来会牵引出怎样的因果。
浮玉城已经沉睡,唯有镇西军巡夜队伍的灯笼在街巷间规律地移动着。
那些灯笼用素白的油纸糊成,里面跳动着橘黄色的火苗。它们沿着固定的路线缓缓前行,时而在巷口稍作停留,时而转过街角。灯光透过纸罩,在青石路面上投下一个个晃动的光斑,将巡夜士兵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每当灯笼停下,持灯的士兵就会警惕地环顾四周。灯光扫过紧闭的铺门、空荡的街角、以及屋檐下深沉的阴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要在每个暗处都看个分明。
灯笼移动时,光与影在墙壁上交错变幻。有时几只夜猫被惊动,从墙角窜出,灯笼便会立即追着它们的身影移动片刻,直到确认无害才继续前行。
更声从远处传来,巡夜的队伍应声转向下一条街巷。灯笼的光在拐角处渐渐隐没,只余一缕微光映在巷口的石狮子上。但不过片刻,另一队巡夜人的灯笼又会从相反的方向出现,如同永远不会停歇的守望。
厉晚离去时的眼神,高鸾雪记得分明。那不是一个认输的眼神,而像是在说今日暂且记下。以厉晚的性子,这般当众受挫,必不会轻易罢休。镇西军的刀,从来都是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必见真章。
高鸾雪走到窗前,轻轻合上窗扇。木窗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将窗外巡夜的灯笼光影隔绝在外。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狼牙,指尖感受着它冰凉的质地和粗砺的表面。
这枚狼牙用一根红绳系着,牙尖还带着草原特有的风沙气息。她将红绳在腕上绕了两圈,把狼牙贴身收进衣内。牙尖触到肌肤的瞬间,带来一丝凉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不仅要继续扮演好认罪圣女的角色,还要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周旋。高无咎的算计,厉晚的追查,曜戈的期待——这些都需要她小心应对。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高鸾雪吹熄油灯,在黑暗中静静坐下。这场戏的每一幕,都需要她更加谨慎地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