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缺饰物的风潮还未完全消退,黑市上瘸龙券的交易却愈演愈烈。
那枚因铸造疏忽而缺了一趾的铜券,价格已被炒得比完好无损的正券高出足足五成。
百姓们趋之若鹜,纷纷囤积这种“瘸券”,而将那些纹路清晰、龙趾齐全的正券弃如敝屣。
各家钱庄的柜台后面,正券堆积如山,落满了灰尘,仿佛成了被皇家金袍遗弃的龙鳞,再也无人问津。
互市署内,霍煦庭听着小丘禀报近日市面上的乱象,面色平静。
他拿起一枚沉甸甸的瘸龙券,又拿起一枚同样重量的正券,在手中掂了掂。
“错版再疯,也是真金白银铸就的真币。”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官铸之币,岂容黑市掐住咽喉,搅乱民生?”
他随即召集署内官员,颁布了一项新策——“民生错版补贴券”。
并亲自拟定了告示上的话:龙瘸不怕,官家收瘸;残币换粮,饿不着人。
次日清晨,定远城及各主要街市的告示栏前,都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新贴出的告示墨迹未干,上面清晰地列出了“补贴券”的细则:
其一,凡持有缺趾、缺纹、缺角等任何瑕疵的“瘸龙券”者,皆可至官设兑换点换取等值的“民生错版补贴券”;
其二,此补贴券与正券等值,可在指定官仓直接兑换粮食、布匹、盐、茶等日常必需之物;
其三,若黑市炒卖瘸龙券的价格高于官定兑换价,则官价随即跟涨,永远比黑市价高出五文钱;
其四,所有回收的瘸龙券,当场剪角作废,集中熔铸,永不复流入市面;
其五,此项补贴政策持续一整季,直至错版铜券尽数回流官库,彻底断绝黑市根源。
告示一出,全城哗然。
定远东市的官仓前,很快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人们怀里揣着、布袋里装着那些缺了趾的瘸龙券,像是牵着一群瘸了腿的龙,眼巴巴地等着官家来“收容”。
队伍缓慢而有序地向前移动,每当有人用瘸龙券换到那张轻飘飘却代表着实打实粮食的“补贴券”时,脸上总会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随即转身就去旁边的粮仓窗口兑换米粮。
“龙瘸了怕啥?官家管饭!”
一个刚换到一袋粟米的老汉,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高声对后面排队的人喊道,引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在兑换点的最前方,摆放着几个厚重的木箱和一口小熔炉。
两名官兵负责验收瘸龙券,确认无误后,便用特制的大剪刀,当众“咔嚓”一声,将铜券剪去一角。
那清脆的响声,仿佛宣告着这枚错版币生命的终结。
被剪角的残券随即被投入旁边烧得正旺的熔炉,火舌猛地窜起,吞噬了那残缺的龙纹,像是在为这些“瘸龙”举行一场公开的火葬,火光映照着围观百姓复杂的神情。
与此同时,往日入夜后便人声鼎沸的鬼市,却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那些曾经靠倒卖瘸龙券赚得盆满钵满的小贩,此刻守着无人问津的货摊,欲哭无泪。
夜色渐浓,鬼市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狭窄的巷子里摇曳,却照不亮弥漫在此地的惶惶人心。
往日这个时辰,巷子早已被前来淘换“瘸龙券”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喧嚣声能传出二里地去。可今晚,巷口就显得稀稀拉拉,往里走,更是冷清。只有几个相熟的小贩凑在一处,交头接耳,脸上都没了往日的神采,眼神里透着一种货卖不出去的滞涩和焦虑。
靠墙根的那个摊位,摊主是个尖嘴猴腮的瘦小汉子,姓胡,行里人背后都叫他“胡三”。他面前那块褪了色的蓝布上,整整齐齐码着好几摞“瘸龙券”,铜券在灯笼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缺了一趾的龙爪图案清晰可见。若在几天前,这些可是能让人抢破头的宝贝疙瘩。
胡三双手抄在袖子里,脖子缩着,眼巴巴地望着巷口。每有脚步声传来,他立刻伸长脖子,脸上堆起职业性的殷勤笑容,可看到来人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一眼他的摊位,甚至脚步都不停一下,那笑容便迅速垮掉,嘴角耷拉下来,眼神也重新变得黯淡。
时间一点点过去,巷子里非但没热闹起来,反而比刚才更静了些。旁边一个卖杂项的老头已经开始慢吞吞地收摊了。
胡三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又蹲回摊位后,伸出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些冰冷的铜券,仿佛想从上面抠出点价值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晃悠过来,在摊前停下,拿起一枚瘸龙券掂了掂。
胡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又挤出笑容:“这位爷,好眼光!正经的瘸龙券,您看这缺痕,多地道!昨儿个还……”
那汉子打断他,漫不经心地问:“啥价?”
胡三咽了口唾沫,伸出三根手指,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三百文,一枚。童叟无欺!”
汉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把铜券随手扔回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三百文?你留着当传家宝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别别别!”胡三急了,一把拉住汉子的衣袖,“爷,好商量,价钱好商量!您说个价?”
汉子甩开他的手,斜着眼看他:“官坊的‘补贴券’现在是什么价,你不知道?还能直接换米换布,谁还来你这儿当冤大头?一百文,顶天了。”
“一百文?”胡三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猛地拔高,又尖又利,“这……这怎么可能!前天,就前天,还稳稳地卖三百文呢!”
那汉子不再理他,摇着头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变喽……”
胡三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他愣愣地看着那汉子消失在巷口,又低头看看自己摊位上无人问津的铜券,一种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猛地攫住了他。他忽然抬起双手,狠狠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啪”的闷响,然后捶打着胸口,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几乎要瘫软下去。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荡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跌了!跌惨了哇!”他嚎叫着,引得旁边几个还没收摊的小贩投来同病相怜的目光。“前天!就前天!这瘸龙券还能稳稳地卖三百文一枚!这才几天?怎么今天就……今天就一百文都没人要了!这让我怎么活啊!”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夜风穿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几片枯叶,打了个旋,又无声无息地落下。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别处摊贩收拾家伙的窸窣声,更衬得他这里的死寂。那些曾被他视若珍宝的铜券,此刻静静地躺在蓝布上,冰冷得像是一堆毫无生气的废铜。
百姓们都不傻,官家的补贴券既稳妥又能直接换到活命的东西,谁还愿意来黑市冒着风险,买这价格虚高又不知哪天会砸在手里的玩意儿?
曾经挤得水泄不通的巷子,转眼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不肯死心的小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熄灭了所有投机取巧的火焰。
官坊的后院,此时成了最忙碌的地方。
几座临时搭建的熔炉日夜不息地燃烧着,火光将夜空映得发红。
兵士们将一筐筐剪角后的残券倒入沸腾的铜炉中,那些曾引发无数疯狂的错版铜券,在高温中迅速扭曲、融化,汇入赤红的铜汁。
接着,这些熔炼后的铜水被导入新的模具,冷却后,变成了一枚枚小巧的铜牌。
铜牌正面刻着“民生补贴”四字,背面则是笔力遒劲的“龙瘸归正”。
这像是一枚官方的印记,为这场因错版而起的风波,郑重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十日之后,黑市上再也难觅瘸龙券的踪影。
就连前阵子风靡一时的龙缺腰饰,也渐渐从人们的腰间消失了——它们大多被主人送去官坊,换成了能买米下锅的补贴券。
曾经靠着炒作“龙瘸”发财的小贩们,如今只能哭丧着脸抱怨:
“龙瘸了,官家来收瘸了,我们没得炒了!”
一个寂静的夜晚,最后一批兑换的瘸龙券被投入熔炉。
冲天的火光跳跃着,隐约映照出铸在新铜牌上“龙瘸归正”四个字的轮廓,像一枚巨大的、滚烫的火漆,烙印在刚刚恢复平静的商道之上。
霍煦庭站在院中,望着那跃动的火焰,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自语道:
“龙瘸了,终究是被官家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