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将赤泊渊干井口四周的旷野笼罩在一片深蓝之中。唯有井旁那座用于议事的大帐,依旧灯火通明,像一颗落在旱原上的孤星。帐内,一方燃烧正旺的火炉驱散了夜间的寒意,跳跃的火光将围坐的六道身影拉长,投在毡帐壁上,随着火焰摇曳不定。
六方代表,代表着草原部族、京城工部、浮玉工匠、镇西军以及主持此事的曜戈与高鸾雪,此刻齐聚于此。气氛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帐中央那张粗糙的木桌上。桌上,稳稳地放着一只陶碗,碗中盛着的,正是那令人忧心忡忡的淡卤水。水面平静,在炉火的映照下,泛着浑浊的光,像一面磨砂的、映不出清晰倒影的铜镜,只隐约映出六张眉头紧锁、神色各异的脸庞。
沉默被一声沉重的拍击打破。草原长老乌勒赤猛地站起身,他身形高大,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他宽大的手掌拍在桌面上,掌心那层厚厚的老茧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粗糙坚硬。“定是这旱原的风!”他声音洪亮,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这风邪性!像饿急了的狼,日夜不停地舔舐!我们好不容易汲上来的那点盐分,还没等凝结,就被它一口舔干净了!”
他对面,来自京城工部的老匠人鲁师傅缓缓摇了摇头。他须发皆已花白,眼神却依旧锐利。他伸出布满老人斑却稳定的手,从随身携带的工具袋里取出一把黄铜尺规,“啪”地一声放在桌上,尺规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乌勒赤长老,风大固然是原因,但根子,恐怕不在这里。”他语气沉稳,手指点着尺规上的刻度,“依老夫看,是井深不够。眼下这井,只打到三百尺。按照旧例,漠北能出好盐的井,至少都要四百尺深。差了这一百尺,就如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土,碰不到盐脉的精髓,汲上来的,自然只是些稀薄的卤水。”
坐在鲁师傅旁边的浮玉匠人陈先生,轻轻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他没有立刻发言,而是取出一个造型精巧的放大镜,凑到碗边,极其仔细地观察着碗中那看似清澈的液体,仿佛要从中看出隐藏的奥秘。看了半晌,他才直起身,用指尖捻起一点从碗边沾到的细微尘土,喃喃道:“不止是井深……这漠北的尘土,与中原、与浮玉山都不同,内含碱质。诸位请看,”他将那点尘土示意给众人,“这些细微的尘埃,漂浮空中,落入卤水,就像……就像无数把看不见的、锋利的小刀,它们会不断地削切、分化本就不易凝结的盐晶,将它们变成更细碎的粉末。如此一来,风不需要太大,就能轻易将它们带走,散入这无边旱原。”
三种意见,如同三股来自不同方向的绳索,在帐内交织、拉扯。炉火噼啪作响,燃烧得更旺了些,跳跃的火光映得每个人脸上的焦虑和思索都更加明显,帐内的空气仿佛也因这争执而变得粘稠起来。
这时,一直沉默旁听姓雷的镇西军老匠雷火头,突然抬手敲了敲自己戴着的、边缘还沾着新鲜湿泥的头盔。金属发出沉闷的“叩叩”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摘下头盔,露出花白的短发,指着上面未干的泥点说道:“几位说的都有道理。但依我看,咱们是不是太心急了点?那新造的辘轳,转动得太快!汲卤如同狼群狩猎,讲究时机和节奏。这般急切,只图快,反而可能只抽到了上层渗透下来的淡水,把真正蕴含盐火的、沉在深处的浓卤给惊扰了,让它‘喘不过气’,上不来!”
一直静坐观察的高鸾雪,此时也微微倾身。她伸出纤细的食指,轻轻蘸了一点碗中的卤水,然后在光滑的桌面上,缓缓画出一条曲折蜿蜒的湿痕。水迹在火光下很快开始蒸发变淡。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雷师傅所言,或许触及了另一层关键。除了井深,我们修建的引水渠道,是否也过于绵长?诸位请看,”她的指尖点了点那条即将消失的水痕,“渠道如人之肠,过长则输送乏力,且沿途皆是干渴的沙土。宝贵的盐分在漫长的流淌中,一点点渗漏,悄无声息地,就被这无边的旱原偷偷‘喝’掉了。”
新的见解加入,让讨论的漩涡更加深入,也使得帐内的气氛愈发凝重。问题似乎比预想的更为复杂,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存在疏漏。炉火不安地跃动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仿佛映照着他们内心翻腾的思绪。
就在这一片沉郁的争论声中,曜戈正爽猛地站起身。少年人的动作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抬手解下一直佩戴在颈间的狼首骨坠,那是草原勇士的象征,然后重重地按在木桌中央,狼首正对着那碗淡卤。“说一千,道一万,问题总要解决!”他的声音清亮,如同金石相击,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低声议论,“既然三百尺不够,那就继续往下挖!狼群从不缺撕开猎物的利齿,只缺发现猎物的道路和永不放弃的耐心!再挖一百尺,两百尺!我不信,挖不出能让盐火重见天日的浓卤!”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又像一锤定音的响锣,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争论、所有的疑虑,似乎都在少年这斩钉截铁的宣言面前,暂时退却了。
草原长老乌勒赤盯着那枚狼首坠,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重重点头,花白的胡子随之颤动:“好!狼崽子有这般锐气和担当,我这把老骨头,就还能挥得动铁锹,陪你们挖到底!”
京匠鲁师傅默默收起了桌上的铜尺,神色肃然:“再挖一百尺,所需的深层测量工具,由老夫一力负责筹备。”
浮玉匠陈先生小心地收好他的放大镜,推了推眼镜:“再挖一百尺,观测深层土质与水脉的镜具,我来想办法准备。”
镇西军的雷火头将头盔重新戴好,拍了拍上面的泥点:“再挖一百尺,改进汲卤水泵,确保深层卤水能顺利上引的活儿,交给我!”
高鸾雪轻轻用布巾擦去指尖残留的卤水,目光坚定地望向曜戈,又环视众人:“再挖一百尺,重新勘测、优化引水渠道,防止盐分流失之事,由我来监督完成。”
曜戈握紧了桌上的狼首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沉稳而有力:“再挖一百尺,我曜戈,连同草原儿郎的力气与性命,就押在这口井上了!”
炉火不知何时烧得更旺了,赤红的火焰舔舐着空气,发出呼呼的声响。先前的争议与凝重,在这共同的决心面前,渐渐消散。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按在木桌边缘,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六只来自不同地方、代表着不同技艺与力量的手,相继叠放在了一起。掌心向下,手背相叠,粗糙的、苍老的、纤细的、有力的,紧紧靠在一起,如同六把不同形制却目标一致的铁锹木柄,凝聚成一股无可动摇的力量。那交织的掌缘被熊熊炉火映得通红,仿佛为“再挖一百尺”这个关乎希望与未来的决定,共同烙下了一枚滚烫的、六色交织的火漆印。
帐外,旱原的夜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细沙,拍打着帐幕。但此刻,这风声再也吹不散帐内那由六双手叠成的、坚如磐石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