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清冷冷地挂在赤泊渊深蓝的夜空上,像一枚被仔细擦拭过的银币,洒下冰凉如水的光辉。
旷野中,那架耗费了无数心力建造的八叶风车,今夜第一次将八片巨大而沉重的叶片完全展开。每一片叶片都由坚韧的硬木覆以特制的薄铁皮制成,边缘被工匠们精心打磨得极其锋利,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冽的微光。它们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最大效率地切割漠北那永不停歇的、带着粗粝沙粒的疾风。此刻,夜风正劲,八片巨叶开始缓缓转动,起初有些滞涩,但很快便在风的推动下找到了平衡的节奏,越转越稳,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呜——呜——”呼啸声,那声音浑厚绵长,像是沉睡的巨兽终于苏醒,开始呼吸。风的力量,通过地下复杂的齿轮与连杆机构,被忠实地传递到不远处那座新建盐池深处的气泵之中。
整整二十七天。
二十七天不间断的挥锹挖掘,在冻土与沙石中开凿出延伸的风渠;二十七天夜以继日的敲打建造,垒起坚固的池壁,铺设平整的结晶池床;二十七天反复的调试与修改,让风车、气泵、导流槽等部件最终咬合联动。终于,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第一座被寄予厚望的“风驱盐池”,迎来了检验成果的时刻——首次出盐。
盐池边,黑压压地围满了人。草原的牧民们穿着厚重的皮袍,脸上被风沙刻出的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更深;来自中原的工匠们裹着御寒的棉衣,眼神里混合着疲惫与期待;玄溟宗专精盐务的师傅们则穿着便于活动的短衣,手中拿着记录用的炭笔和测量工具;镇西军的兵士们持戈肃立,维持着秩序,他们的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皇市内库派来的账房先生们拢着手,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心里或许已在盘算成本与产出;浮玉质库的管事们则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目光敏锐地打量着池子的每一个细节。六方代表,一个不少,全都到齐了。
然而,此刻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在盐池中央那个用黄铜铸造、打磨得锃亮的出水口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盼与某种神圣感的寂静,只有风车叶片转动时持续不断的低沉呼啸,以及夜风掠过旷野的呜咽声,在耳边回响。
曜戈正爽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距离盐池边缘只有几步之遥。少年依旧穿着那身便于劳作的粗布短打,脚上没有穿靴子——那双由血与沙土在脚底凝结而成的、暗红色的“血盐壳”,经过这些天的磨砺,已经与他脚掌的皮肉几乎长在了一起,坚硬无比,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这段艰辛时日最深刻的见证。他的双手,正紧紧握着一根碗口粗细的铜制闸门扳手,手背上因为用力而隆起道道青筋,指节捏得发白。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赤勒汗身上。老长老站在曜戈侧后方,他花白的须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深邃的眼睛看了看盐池,又看了看紧握扳手的曜戈,然后,极其郑重地,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号令。
曜戈正爽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旱夜特有的干冷,直透肺腑。他双臂的肌肉瞬间贲张,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手臂之上,然后,猛地向下一压,再向斜上方缓缓提起。
“嘎吱——嘎吱——”
沉重的铜闸门在内部精密齿轮的带动下,开始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抬升,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牵动着每一颗悬起的心。随着闸门升起,盐池深处传来水流涌动的闷响。
紧接着,只听“哗”的一声,一道水柱从铜铸的出水口中喷涌而出!那不是自然流淌,而是经过了风车驱动气泵加压后的激流,带着一股沛然的力量,均匀地喷洒在下方早已铺设平整、铺满细密白沙的结晶池床上。卤水迅速在池床上摊开,形成一层薄薄的、在月光下微微反光的水膜。
时间,在无数道焦灼目光的注视下,一分一秒地流逝。
风,一刻不停地吹拂着池面。风车持续运转,为池底的散热与通风系统提供着动力。起初,池床上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渐渐地,在水膜最薄、风力最强的边缘区域,开始泛起一层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白色霜状物。那是水分蒸发后,盐分初步析出的痕迹。
白霜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增厚,从边缘向中心蔓延,颜色也由几乎透明,变得愈发明显。细微的盐粒开始成形,起初只是粉末,接着在持续的风力吹拂和池床下方特殊设计带来的轻微振动作用下,这些细小的颗粒开始互相碰撞、聚拢,像是有无形的手在引导,逐渐凝结成更大、更规整的晶体。
等待是如此漫长。月亮悄悄西移,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灰色的光。当第一缕真正的、带着暖意的晨光,如同利剑般刺破地平线上深蓝的夜幕时,不知是谁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只见那宽阔的结晶池床上,此刻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盐!那盐层的厚度,远超乎许多人的预料。
然而,更让人心神震动的是盐的颜色。
那不是寻常海盐、井盐所见的雪白,也不是某些矿盐的灰白或淡黄,而是一种……奇异的苍蓝色。那蓝色很淡,却异常纯净,像是将旱原雨季时最为明净、高远的那一片天空,小心翼翼地裁剪下来,然后细细地研磨成了无数晶莹的碎屑,再均匀地铺洒在了这里。初升的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落在这片蓝色的盐晶上,盐粒的棱角折射出幽幽的、梦幻般的蓝光,整片池床仿佛盛着的不是盐,而是一池被魔法凝固了的、微微荡漾的星河。
所有人都被这景象怔住了,一时间竟无人出声。
玄溟宗那位年纪最长的沈盐师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快步上前,走到池边,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柄特制的长柄小铜勺,小心翼翼地探入池中,舀起满满一勺蓝色的盐晶。他将铜勺凑到眼前,眯着眼,极其仔细地观察盐晶的棱角、大小和均匀程度。看了许久,他又伸出两根手指,拈起几粒盐晶,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他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像是在分辨极其细微的差别,随即,那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一抹难以抑制的、激动万分的红光涌上他苍老的脸颊。
半晌,老盐师抬起头,环视周围那一双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洪亮地宣布:“五度半!接近六度了!咸度足够,结晶均匀,杂质极少……这风池,成了!我们成了!”
“轰”的一声,仿佛紧绷了整夜的弦骤然崩断,压抑已久的情绪如火山般喷发出来!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草原的牧民们用本族语言高声呼喊着,互相用力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和后背;中原的工匠们忘情地拥抱在一起,许多人眼眶发红;连一向讲究仪态、持重矜持的京城官员,此刻也忍不住连连抚掌,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镇西军的兵士们虽然仍保持着队形,但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眼中也带了笑意。
但今日的仪式,并未就此结束。
浮玉质库的文主事,在两名伙计的协助下,捧出了一方用红绸覆盖的物件。他走到池边一处临时搭起的小木台前,轻轻揭去红绸。下面露出的,是一方特制的铜质母版。这版与之前铸造龙券、狼券的母版形制相似,但中央的图案却截然不同——那里不是威严的龙纹或狞厉的狼首,而是一扇线条简洁、却异常精美的镂空八叶风窗图案。风窗的八片叶片形态与那巨大的风车叶片遥相呼应,象征着驱动这一切的力量源泉。而在这风窗图案的正中央,工匠们刻意留下了一道细小的、笔直的缺口。
文主事清了清嗓子,待欢呼声稍歇,才高声宣布:“诸位!此乃‘赤泊渊风窗纪念券’之母版!特为纪念我六方同心,共度时艰,终使风池初成!此纪念券将随首批‘风盐’一同发售,所筹款项,将专款专用,全部投入后续盐池扩建、工具添置,以及抚恤在此次开凿中受伤的勇士!”
他的话音落下,便有伙计上前,将特制的纸张铺好,用那方母版拓印出了第一张“风窗纪念券”。纸张洁白,墨色清晰,中央那扇八叶风窗栩栩如生。
接着,六方代表依次上前。草原长老赤勒汗取出了部落的狼首火漆印,京官捧出了带有皇室龙鳞纹的官印,玄溟宗的沈盐师拿出了代表宗门盐花标志的私章,镇西军的代表是带着刀剑交叉纹样的军印,浮玉质库的文主事用的是象征公平交易的秤星印,而定远互市署这边,霍煦庭亲自上前,压下了代表度量与规矩的尺标印记。
六枚形态各异、却同样沉重的印记,带着朱红的印泥,依次、庄重地按压在那张初生的纪念券上,环绕着中央那扇八叶风窗。朱红的印迹在洁白纸面上显得格外鲜明,仿佛将六份不同的力量与承诺,共同烙印在了这个崭新的开端之上。
券心处,风窗图案中央那道特意留出的细小缺口,在朱印环绕下,显得异常清晰。它不像是铸造的失误或遗憾,反而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充满象征意味的留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条路,我们刚刚推开了一扇窗,看到了第一缕光,前方仍有漫长的未知与挑战,但这扇窗已经推开,风已灌入,光已照进。
曜戈正爽是最后一个上前按印的。他将草原部落那枚带着体温和征战气息的狼首火漆,重重地、稳稳地压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当他抬起手,抬眼时,目光越过人群,正与高鸾雪望过来的视线相遇。圣女静静地站在稍远处,手中托着一枚新铸的盐火吊坠。那吊坠的透明晶石之中,封存的正是从这第一池“风盐”中精选出的、几粒最为晶莹的苍蓝色盐晶,在晨光下,幽幽地闪着微光。
高处的风车,依旧在不倦地转动着,八片巨叶切割着越来越明亮的晨风,发出持续而稳定的呼啸声。那声音,曾经是这片旱原上陌生的轰鸣,如今听在耳中,却已变得熟悉,甚至亲切。它不再是噪音,而是赤泊渊崭新的、强有力的脉搏,在这片曾经只有风声呜咽的古老土地上,顽强地、生机勃勃地跳动着,预示着一段截然不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