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日,赤泊渊的天色是难得一见的澄澈湛蓝。那蓝,仿佛被严冬的风沙细细打磨过无数遍,滤净了所有浊气与云翳,只剩下一种深邃到极致的纯净,从头顶一直延伸到四野的地平线,毫无杂色。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明晃晃的,却并不灼人,只将这片旱原上的每一道沟壑、每一处沙丘、乃至盐池蒸腾起的淡淡水汽,都照得纤毫毕现,清晰得如同刚刚用水洗过一般。连远处那架缓缓转动的风车巨影,在这无垠的蓝底映衬下,轮廓也显得格外锐利而宁静。
历经整整一个严冬的艰苦努力,日夜不停地排水,用新伐的硬木加固坍塌的巷道,重新树立起更高更稳的井架。那座曾被冰冷地下水淹没的铁矿,终于再一次响起了开采的锤凿声,吐出了属于它迟来的馈赠。
第一辆满载新采铁矿石的牛车,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从深暗的井口驶出,碾过解冻后尚显松软的土地。车上的矿石大小不一,棱角粗犷,表面还沾着地底的潮湿,但在明亮春阳的照射下,那些矿石无一例外地闪烁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纯黑的油润光泽。这黝黑的光,与不远处盐池边堆积如小山、在阳光下泛着奇异苍蓝与银白光泽的“庚度风盐”,形成了极其鲜明而有力的对比。一黑一蓝,一沉一烁,仿佛昭示着这片旱原之下,并行的两条命脉都已重新开始搏动。
几乎就在同时,定远城内,浮玉质库那面永远最受商贾瞩目的市价水牌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各色服饰的商人、掮客、乃至关心行情的百姓,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那个关键消息的确认。当值的伙计是个沉稳的中年人,他面不改色地拨开人群,走到高高的木架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下了那块写着“绢铁比价”四个大字的黑色水牌。
伙计取来一块湿布,将水牌上原有的、已维持了数月的旧价字迹仔细擦去。墨迹化开,留下深色的水痕。他拿起一管饱满的朱笔,在砚台中舔足了墨,然后凝神静气,手腕悬空,在水牌中央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地写下了新的比价:
一匹素绢,兑铁二斤半。
朱红的字迹,在深色的木牌上晕开,鲜艳夺目。
人群先是骤然一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瞬间抽空。每个人都死死盯着那七个字,眼神快速闪烁着,在心里飞快地换算、对比、评估。这个价格,比铁矿淹没前略高一些,却又远低于寒冬时绢帛有价无市的恐慌价位,更与当初用“庚度风盐”紧急折价兑绢时的临时比例截然不同。它回到了一个让大多数人都能松一口气的、相对稳定的区间。
紧接着,各种声音如同解冻的春水般涌现出来。有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肩膀垮塌下去;有人摸着下巴,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低笑;更多的商贾则已经开始与相熟的同伴低声快速交谈,计算着重新启动的铁矿贸易与持续供给的风盐贸易,能带来多少利润,又该如何调整手中的货源与银钱。
那块写着新价的水牌被伙计重新挂回最高处。晨光恰好越过屋檐,斜斜地照射在朱红的字迹上,那颜色愈发鲜艳醒目,像一枚经过漫长寒冬的磋磨与等待,终于重重盖下、宣告某种秩序恢复的官方印章。
而另一边,赤泊渊互市署前的巨大广场上,气氛则庄重而沉默。
草原长老赤勒汗亲自来了。他拒绝了旁人搀扶,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硬木手杖,一步步走到那支庞大的车队前。整整三百辆加固过的大车,首尾相连,在青石铺就的广场上排列成令人震撼的绵长队伍,几乎望不到尽头。车上满载的,正是这个冬天支撑起草原生存希望、如今终于按约全部交付的三万匹素绢。
绢是上好的江南织造,选的是最受草原欢迎的厚重素白料子。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这些捆扎整齐的绢匹上,织物表面泛出柔润、细腻而温暖的光泽,远远望去,三百辆大车仿佛承载的不是货物,而是一片被裁剪下来的、厚实绵密的新雪,静静铺展在旱原边缘的城池广场上。
赤勒汗在最前面的那辆车旁停下。他仰头看了看堆得高高的绢捆,然后放下手杖,伸出那双骨节粗大、布满深色老茧和斑点的手,轻轻抚上最上面一匹绢的封包布。指尖传来的触感,首先是布料特有的、微微的凉意,随即,那细密织纹下的柔软与厚实感便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能够积蓄温度的、令人安心的质感。他亲手解开捆扎的麻绳,与随行的两名草原汉子小心地将最上面一匹绢抬下来一些,就着阳光,将绢匹展开一角。
老人眯起昏花却锐利的眼睛,几乎将脸贴到布料上,仔细检视着经纬线的均匀程度、织造的紧密与否,用手指细细捻过边缘,查看有无跳线、瑕疵或染色的不匀。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不是在验收货物,而是在抚摸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
验完一匹,他点点头,示意合格。随行的草原汉子们便沉默而有序地上前,两人一组,用宽厚的肩膀扛起沉重的绢捆,稳稳地走向广场另一侧等候的、属于草原部落的牛车,将绢匹小心翼翼地码放上去。整个过程,除了布料摩擦时发出的“沙沙”轻响,汉子们发力时低沉的“嘿”声,以及赤勒汗偶尔极简短的指示,再没有其他杂音。没有人催促,互市署派来的交割官员也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记录,整个广场笼罩在一种近乎肃穆的安静之中。
曜戈正爽站在广场边缘一根高大的拴马石旁,看着这一切。少年已经换下了工地上的粗布短打,穿回了干净的草原皮袍,只是脚上那双由血与沙土凝结而成、已与皮肉长在一起的暗红色“血盐靴”依旧在。他没有上前帮忙,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手里,握着一块从今日第一车矿石中特意留下的、拳头大小的铁矿石。矿石粗糙而冰冷的表面紧紧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尖锐而实在的触感,那沉甸甸的分量,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
日头在缓慢的验收与搬运中,不知不觉越过了中天,开始向西偏斜,将人和车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当最后一辆满载绢帛的大车被仔细验过,最后一批素绢被稳妥地搬上草原的牛车时,夕阳已经将天边染上了温暖的橘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