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迁赶回梁山时，日头刚过晌午。御武场的操练声震得山响，李逵正光着膀子跟焦挺比试拳脚，两人打得尘土飞扬，引得周围弟兄阵阵喝彩。宋姜却没在校场，时迁抓着个伙夫问了问，才知道头领带着新来的徐宁教头去了试验田。
试验田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陶宗旺带着十几个田兵在给红皮蜜果藤翻土，潘金莲挎着个竹篮，正指挥几个妇人给番阳红桃搭架绑蔓。
徐宁站在田埂上，一身青布便装，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皮蜜果——那是方才汤隆硬塞给他的。他看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田地，眉头始终没舒展开。地里种的作物他大多叫不上名来，那爬在地上的藤蔓（红皮蜜果），秸秆粗壮的植物（玉子棒），还有些叶子宽大的植株（土里金）。这哪里像个山寨，倒比正经的农庄还要规整。
“宋头领经营山寨的法子，倒是别致。”徐宁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见惯了刀光剑影，实在无法理解，一群占山为王的“贼寇”，为何会把心思花在种地上。
宋姜知道他心里有疙瘩，也不急于辩解，只是指着田里的作物笑道：“这些东西看着寻常，却是能救命的宝贝。就说那个红皮蜜果，一亩地能收上千斤，顶得上三亩麦子；还有那土里金，耐冻耐旱，荒年里能让百姓少饿肚子。”
徐宁刚要说话，就见时迁提着个沉甸甸的包袱，风风火火地从田埂那头跑过来，离着老远就扯开了嗓子：“哥哥！东西给您取回来了！路上没耽误，保管完好无损！”
徐宁听到这声音，浑身一震，猛地转头望去。当他看清时迁手里那个包袱——尤其是从布缝里露出来的那截红绸边角时，瞳孔骤然收缩，攥着烤红薯的手瞬间捏紧，指节都泛了白。
那红绸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包裹他家传雁翎圈金甲的专用绸缎！
“你！”徐宁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他一个箭步冲到时迁面前，伸手就要去抢包袱，“把甲还给我！”
时迁早有准备，身子一矮，像泥鳅似的滑到宋姜身后，探出头来嘿嘿笑道：“徐教头别动火啊。这甲在您府里是传家宝，可到了咱们梁山，那就是破敌的利器。您想想，呼延灼的连环马就要杀过来了，没您这钩镰枪法，弟兄们可就危险了。”
“休要胡言！”徐宁怒视着时迁，又转向宋姜，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愤怒，“宋头领，我原以为你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没想到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盗人传家宝来要挟，算什么英雄好汉！”
宋姜上前一步，按住徐宁的胳膊，沉声道：“徐教头息怒。实不相瞒，盗甲确是我授意的，此事做得不光彩，我向你赔罪。”他说着，郑重地对徐宁拱了拱手，“但我也是万般无奈。呼延灼的连环马有多厉害，教头比我清楚。那三百铁骑一旦冲阵，我梁山数万弟兄，还有山下依附我们的百姓，怕是都要遭难。普天之下，唯有你的钩镰枪法能破此阵，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说着，他从时迁手里接过那个包袱，解开了上面的麻绳。红绸滑落，露出里面的雁翎圈金甲。阳光下，甲片如层层叠叠的雁翎，泛着冷冽的寒光，甲胄边缘镶嵌的铜钉虽有些磨损，却更显古朴厚重。这副甲胄，徐宁从十二岁起便贴身佩戴，睡觉时都压在枕下，此刻却落入了“贼寇”手中。
“这甲，我原物奉还。只是恳请教头留下三日，传弟兄们钩镰枪法，若能破了连环马，宋姜愿以教头之礼相待，梁山上下，皆听您号令。”
徐宁望着金甲，又看看宋姜眼里的恳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在东京当教头，见惯了高俅的跋扈、同僚的倾轧，何曾有人这般推心置腹？
“我若不允呢？”他闷声道。
“那便请教头带着金甲下山，”宋姜往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只是日后连环马踏破梁山，伤及无辜，宋姜只恨自己无能，未能请动教头这尊大佛。”
这话正戳在徐宁的痛处。他虽食朝廷俸禄，却也知呼延灼为人骄横，若真让连环马肆虐，不知多少人要命丧铁蹄之下。
汤隆在一旁帮腔：“表兄！您就看在那些红皮蜜果的份上，留下吧！您看这田里的作物，都是哥哥为了让百姓吃饱饭才种的，要是连环马过来，这些田不就全毁了？”
徐宁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甲片，却迟迟没有接过来。宋姜的话像重锤般砸在他心上——他可以不在乎梁山弟兄的死活，但那些无辜百姓呢？那些刚刚种下希望的田地呢？他想起路上看到的景象：梁山脚下的村庄里，百姓们脸上有久违的笑容；市集上，商贩们大声吆喝着新收的粮食；连路边玩耍的孩童。这些，都是拜眼前这群“贼寇”所赐。
徐宁朝远处田间方向望去，只见那老农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给每一株苗浇水，脸上满是期盼的神情。这场景，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心。他在东京当禁军教头时，见惯了官场的腐败、百姓的疾苦，却无力改变。可在这里，一群被朝廷视为“贼寇”的人，却在实实在在地为百姓做事。
“三日。”徐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只留三日。三日内，我会把钩镰枪法传给你们的人。三日后，不管你们学没学会，能不能破阵，我徐宁都会离开。”
宋姜大喜过望，连忙喊道：“快！传令下去，召集所有长枪义的人去御武场集合，随徐教头学钩镰枪！”
宋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好！一言为定！
“半个时辰后，长枪义的弟兄已在空地上列队站好。徐宁换上了那副雁翎圈金甲，手持一杆特制的钩镰枪，走到队伍前。阳光洒在他身上，甲片熠熠生辉，整个人宛如一尊战神，看得弟兄们眼睛都直了。
“看好了！”徐宁一声断喝，手中钩镰枪猛地刺出，枪尖的镰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连环马的破绽在马腿关节，这里——”他用枪尖指了指地面，“马在奔跑时，关节处会短暂悬空，这就是出枪的时机！钩要准，镰要狠，出枪必中，中则必断！”
说着，他演练起来。只见他时而如灵猿窜跃，枪尖斜指地面，精准地勾向想象中的马腿；时而如猛虎下山，镰刃横扫，模拟斩断铁链的动作。整套枪法行云流水，刚柔并济，看得弟兄们连声喝彩。
“都看清楚了？”徐宁收枪而立，额头上已渗出细汗，“现在，每人拿一杆枪，跟着我练！”
弟兄们连忙拿起早就备好的钩镰枪，跟着徐宁一招一式地学起来。起初，不少人不得要领，枪杆在手里摇摇晃晃，要么钩不准位置，要么镰刃用不上力。徐宁也不急躁，耐心地一个个纠正，从握枪的姿势到出枪的角度，甚至连脚步的移动都亲自示范。
宋姜站在点将台上看着，见徐宁教得认真，弟兄们学得刻苦，心里暖烘烘的。吴用凑过来，低声笑道：“看来这位徐教头，是留得住了。”
宋姜点点头，目光落在试验田的方向。那里，陶宗旺正指挥田兵将晒干后研磨好的辣翻天粉装入旁边的竹筐里，盛满了磨好的辣椒粉，红得像火。他仿佛已看到连环马在这些“利器”面前人仰马翻的景象，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三日后，当最后一个弟兄能熟练地使出“锁马腿”“断铁链”这两招时，徐宁终于松了口气。他解下雁翎圈金甲，走到宋姜面前，将金甲递了过去：“枪法已传，剩下的，就看你们的了。”
宋姜接过金甲，却没有立刻收下，而是看着徐宁的眼睛，认真地问：“教头不留下来看看结果？呼延灼的连环马应该不出几日就会到来。”
徐宁的脚步顿住了。他望着校场上那些仍在苦练的弟兄，又看了看远处试验田里金黄的玉米、紫红的红薯，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烤红薯的香甜气息。这三日来，他吃的是梁山的粮，住的是梁山的屋，教的是梁山的人，不知不觉间，心里那道壁垒早已松动。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就……再留几日。”
宋姜和吴用相视一笑，眼里都闪着欣喜的光芒。
夕阳的余晖洒在御武场上，将弟兄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徐宁的雁翎圈金甲在霞光中泛着温暖的光泽，与远处试验田的色彩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别样的画卷。
宋姜知道，这副金甲，和它的主人一样，终于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