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西的冬末,寒意并未因前线的暂时沉寂而有所消退。这座临时首都,像一艘超载的破船,在战争与政治的惊涛骇浪中艰难浮沉。泥泞的街道上,军车、难民、神色匆匆的官员和面色麻木的市民交织成一幅灰暗的图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潮湿的泥土、劣质煤烟、隐约的消毒水,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名为“绝望”的气息,它正从战壕蔓延到后方,从底层渗透到上层。
在前线将士用泥土和鲜血巩固防线之际,一场无声的、却可能更具毁灭性的风暴,正在雅西那些相对完好的建筑内部酝酿。持续的战争消耗,看不到尽头的僵持,俄国盟友令人绝望的崩溃迹象,以及西方援助的杯水车薪,像几块沉重的磨盘,压在每一个关心国运的人心头。而在某些人心中,这种压力已经超过了忠诚和信念的极限,催生出了危险的念头。
(一) 绝望的温床
这种危险的念头,并非凭空产生。它根植于残酷的现实。
物资的匮乏是肉眼可见的。雅西的粮食配给一减再减,黑市上食物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普通市民和低级官员的生活陷入困境。医院的药品奇缺,伤兵们往往只能依靠最基本的救治和自身的生命力硬抗。煤炭供应不足,使得许多政府机构和民宅在寒冷的初春里如同冰窖。前线的报告则更加触目惊心:士兵们穿着破烂的军服,在泥水里坚守,弹药和火炮的补充永远跟不上消耗的速度。
更令人沮丧的是战略层面的绝望。德军虽然暂时停止了大规模进攻,但他们像一道铁箍,牢牢锁住了罗马尼亚三分之二以上的国土,包括最富饶的平原和最重要的产粮区。西线的战事陷入僵局,英法自身难保,承诺的援助要么迟迟不到,要么数量远低于预期。而东线的俄国,这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庞然大物,如今已是一具政治僵尸,其军队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一旦俄国彻底退出战争,数十万德军就能腾出手来,届时,雅西防线还能守多久?罗马尼亚会不会面临彻底灭亡的命运?
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感,成为了滋生妥协、甚至投降主义的最佳温床。在一些沙龙、私人俱乐部和政府部门相对隐蔽的角落里,开始出现一些压低了声音的、危险的讨论。
“我们是在为谁流血?为了伦敦和巴黎那些遥不可及的绅士吗?”
“继续打下去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拖延最终不可避免的结局吗?”
“德国人提出了条件……虽然苛刻,但至少能保住我们剩下的国土,避免彻底的毁灭。”
“埃德尔陛下太年轻,太固执了。他被那些法国顾问和身边的主战派蒙蔽了双眼。”
这些言论起初只是模糊的抱怨和悲观的情绪宣泄,但很快,它们开始聚集,寻找着组织和领袖。
(二) 阴谋的雏形
这股暗流的中心,逐渐汇聚到了以迪米特里·布勒蒂亚努公爵为首的一小撮人周围。布勒蒂亚努出身显赫的保守派贵族家庭,在战前就是着名的亲德派,与柏林和维也纳的金融、工业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战争初期,迫于埃德尔一世和主战派的强大声势,他暂时收敛了锋芒。但随着战局恶化,他的影响力和他的野心一起,重新抬头。
布勒蒂亚努并非孤军奋战。他的小圈子里包括了:
· 扬·斯特尔恰将军:一位年迈的、思想僵化的前陆军部高官,对埃德尔的军事改革和重用年轻军官(如康斯坦丁内斯库)深感不满,认为那是胡闹,玷污了军队的传统。
· 瓦西里·波佩斯库:一位精明的银行家,他的产业利益因战争和德国的封锁蒙受了巨大损失,迫切希望恢复与中欧市场的联系。
· 格奥尔基·菲利佩斯库:一位资深的议员,擅长幕后操作和拉拢人心,在部分对现状不满的政客和官僚中颇有影响力。
这些人动机各异——有的是出于意识形态的亲近(认为德国代表的秩序优于英法的“混乱民主”),有的是出于赤裸裸的经济利益,有的是出于对权力的渴望,或者仅仅是一种极度的悲观主义,认为投降是唯一理性的选择。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结束战争,不惜任何代价。而要实现这个目标,他们意识到,必须搬开最大的绊脚石——坚决主战、且在军队和民众中威望极高的国王埃德尔一世。
阴谋,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于布勒蒂亚努公爵位于雅西郊外、相对隐秘的一处庄园里,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在与会者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房间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
“先生们,”布勒蒂亚努公爵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时间不站在我们这边。每过去一天,我们的国家就在流血,在虚弱。而那个年轻人,”他轻蔑地用“那个年轻人”指代国王,“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指望西方奇迹或者俄国僵尸复活。”
斯特尔恰将军重重地哼了一声,他穿着旧式的军礼服,胸前的勋章在炉火下闪着冷光。“军队的耐心是有限的!士兵们在前线挨饿受冻,而他却把宝贵的资源浪费在那些花哨的新式战术和不可靠的法国顾问身上!再这样下去,军队自己就会崩溃!”
波佩斯库用丝绸手帕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急切地说:“必须尽快行动。我在柏林的……朋友们暗示,如果我们能表现出‘诚意’,谈判的条件还可以更宽松一些。比如,保证王室的……安全,甚至某种形式的自治。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有谈判意愿’的政府。”
菲利佩斯库阴鸷地扫视了一圈,补充道:“舆论需要引导。我们可以通过我们控制的几家报纸,开始小心翼翼地释放一些信息,强调战争的惨重代价,暗示和平的可能……慢慢地,让民众和心理准备。同时,要在议会和军队中,寻找更多与我们想法一致的人。”
他们的计划初具雏形:
1. 舆论准备:通过亲德的或可以被收买的媒体,逐步营造厌战、求和的氛围,淡化“光荣和平”的可能性,强调“现实生存”的必要性。
2. 政治串联:在议会和政府部门内部,拉拢、胁迫那些对埃德尔政策不满或单纯感到绝望的官员,形成一个足以在关键时刻发难的反对派集团。
3. 军队争取:这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环。他们需要争取至少一部分掌握实权的军官,尤其是在雅西及周边地区的卫戍部队。斯特尔恰将军负责利用他的旧关系进行试探和拉拢。
4. 外部联络:通过秘密渠道,与德国情报机构或外交代表保持接触,试探对方的底线,并寻求某种形式的“外部支持”或至少是“外部谅解”。
5. 最终行动:当时机成熟——比如前线再次遭遇重大挫败,或者俄国崩溃引发巨大恐慌时——他们将在议会发起对政府的不信任案,或者联合部分军队发动一场“逼宫”式的政变,迫使埃德尔一世接受他们的条件,成立一个主和的投降政府,甚至不排除在极端情况下,考虑某种形式的“摄政”或废黜。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而危险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失败则意味着叛国罪的绞刑架。但在绝望和野心的驱动下,这群人已经决心铤而走险。
(三) 忠诚的耳目
然而,他们严重低估了他们的对手,也低估了埃德尔一世在逆境中构建的统治根基。
埃德尔从未天真地认为,在如此巨大的国家危机面前,所有人都会保持绝对的忠诚。他继承自父亲卡罗尔一世的、对权谋和人性阴暗面的清醒认知,以及他自己在战争爆发后着力强化的情报系统,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直属于国王的“王冠”情报网,其触角早已深入到雅西的各个角落。这个网络不仅负责对外军事情报和对同盟国(主要是俄国)的监视,也同样肩负着对内反间谍和政治监控的任务。它的负责人,是埃德尔绝对信任的、沉默寡言的扬·安东内斯库少校(非历史同名人物),一个如同影子般的存在。
布勒蒂亚努公爵的庄园虽然隐秘,但并非密不透风。一位被安插在公爵府邸担任仆役的“王冠”成员,虽然无法进入核心会议,却能够记录下与会者的名单、大致时间和那种鬼祟的氛围。与此同时,斯特尔恰将军接触过的几名中级军官中,有人虽然对现状不满,但忠诚尚未泯灭,他们将老将军试探性的话语,通过秘密渠道报告了上去。而波佩斯库银行与某些中立国可疑人物的资金往来,也早已在监控之下。
零碎的信息,像一片片拼图,被送到安东内斯库少校手中。他坐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对着地图、档案和密码本,进行着缜密的梳理和分析。他没有急于下结论,而是命令手下加大监视力度,尤其是对布勒蒂亚努、斯特尔恰等人的通讯和社交往来。
很快,更多的证据浮出水面。一份被截获的、用简陋密码编写的电报,从雅西发往瑞士,内容虽然隐晦,但提到了“政策变更的可能”和“寻求对话渠道”。另一份报告显示,一家亲德的边缘小报,最近突然得到了一笔来历不明的注资,并开始调整论调,不再一味抨击德国,转而开始“客观”地描述罗马尼亚面临的困境。
当安东内斯库将这些初步判断和证据整理成一份绝密报告,呈送到埃德尔一世的案头时,时间距离布勒蒂亚努的第一次秘密会议,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周。
(四) 国王的静默
埃德尔是在深夜,在处理完前线送来的日常战报后,读到这份报告的。王宫的书房里,灯火通明,窗外是雅西寂静而寒冷的夜。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凝重,逐渐化为一种冰冷的、几乎不带感情的平静。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震惊的失态,只有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度危险的光芒。
他放下报告,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窗前,凝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雅西的零星灯火,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微弱,就像这个国家此刻的命运。
背叛。
这个词在他心中冰冷地滑过。
他理解恐惧,理解绝望。在默勒谢什蒂的尸山血海前,他也曾感到过深入骨髓的寒意。但他不能理解,更不能原谅的是,在这种时刻,选择将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置于国家生存之上,选择用秘密勾结外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布勒蒂亚努……斯特尔恰……这些名字他并不陌生。他们是旧世界的代表,是既得利益者,是父亲那一代未能完全清除的顽疾。他们从未真正理解过他想要构建的新罗马尼亚,也从未真心支持过他的改革。战争的危机,只不过是将他们内心深处最丑陋的东西逼了出来。
他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震怒,是立刻下令,将这些叛徒从床上拖起来,投入军事监狱,用最快的审判和最严厉的惩罚来震慑所有心怀不轨者。
但他克制住了。
冲动是魔鬼,尤其是在政治斗争中。他现在掌握的,还主要是情报分析和间接证据。布勒蒂亚努是老牌贵族,在保守势力中根基深厚;斯特尔恰在军队旧部中仍有影响力。贸然动手,如果不能做到一击致命,证据确凿,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发不可预料的反弹,在本就脆弱的内部制造更大的分裂。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弄清楚这个阴谋网络到底有多大,渗透到了什么程度。他需要知道,在军队里,除了斯特尔恰试图接触的那些人,还有多少军官可能被动摇?在议会和政府里,还有哪些人已经或即将被拉拢?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以最小的代价和震荡,彻底铲除这个毒瘤。他要的不仅仅是将几个首犯送上绞架,而是要利用这次机会,彻底清洗政权内部的不稳定因素,巩固自己的权力,向所有潜在的反叛者传递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任何背叛国家的行为,都将被无情粉碎。
他转过身,按下了呼叫铃。当忠诚的侍从官无声地走进来时,埃德尔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静。
“请安东内斯库少校来见我。”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另外,通知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让他明天一早来见我,有‘军事调整’需要商议。”
他没有提及报告的内容,但侍从官从国王异常平静的语气和深夜召见情报主管的举动中,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力,他躬身领命,无声地退了出去。
埃德尔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缓缓写下了几个名字:布勒蒂亚努、斯特尔恰、波佩斯库、菲利佩斯库……他的笔尖在名字上轻轻划过,如同刽子手在检查他的名单。
风暴已经在雅西城内聚集,而风暴眼,正是这座临时王宫。埃德尔一世,这个国家的年轻舵手,此刻正以绝对的冷静和可怕的耐心,注视着黑暗中的敌人,等待着他挥下雷霆之剑的最佳时刻。内部的分裂,必须用铁与血来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