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先生的眼灯中闪过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有些玩味地笑了下:“我猜,这个问题你并没有问过其他人?”
“问谁呢?”弗洛伊抬起指尖点了点下颌,笑容里掺着点无奈,不过更多的,却是一份笃定的确凿。
她微微仰头,语气平静地剖析着光之国当下的共识:
“玛丽队长已经给出了政治上的定性——袭击光之国的‘罪犯’。”
“佐菲对曾经的长辈心情复杂,但是作为一名合格的军人,面对一个袭击他所守护之地的黑暗生命体,他的决心只会比任何人都坚定,不会再抱有期待和软化。”
“至于其他人的态度……”
“作为光之生命,受到生命本源的影响,光之国曾经一直是和平友善的,虽然那个时候因为本源上的相斥也不太喜欢黑暗生命,但是基本上还是推崇和平共处,更热衷于建设完善自己的家园。”她缓缓交叠起了双臂,微微眯起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忆着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而奥特大战争改变了太多,带来的创伤也太深了。”
“黑暗星云的邪恶入侵导致的那段长久的牺牲和破坏,让整个社会对武力越发重视的同时,对‘黑暗生命体’的观感,也从本源相斥的‘不喜’,滑向了近乎本能的‘憎恶排斥’了——甚至基本默认了对方除了邪恶破坏等等负面欲望之外,几乎不存在正向的情感。即使是那之后才诞生的新生命,在教育阶段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社会和家庭的影响。”
“这点从宇宙监狱从建成以来——到现在都近一千年了,也从来没有除了轮值人员以外的人前去查看过情况,就可见一斑了。”
弗洛伊转回头,目光认真,神情平静且纯粹地看向了皮特先生:“所以我觉得,只有您这位不曾受到这份历史影响的古老存在,观念才会更加客观吧。”
皮特先生意味悠长地轻笑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将问题轻柔地抛了回来:“那么你呢?你看起来,也并未被这股洪流裹挟。我想知道,你对这件事又是什么样的看法呢?”
“我吗?”弗洛伊愣了下,伸出手指挠了挠脸颊,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带着自嘲的坦诚,“我大概……比较叛逆——和大众有点相左啦。”
“这点大概是经历的不同吧?”她的视线偏移了一些,唇角扯了扯,指尖无意识蜷起——说起这个,总免不了想起当年的荒唐事,她的耳鳍尖端甚至不由自主地悄悄泛起了热意。
“我的隐蔽能力,您也是知道的,”弗洛伊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缓缓回忆道,“这份能力的觉醒刚好是在战争期间,当时的我非常地无能为力和弱小,这份能力恰好帮助了我的生存。”
“不过年轻人嘛,一旦获得与众不同的特殊能力,也一并滋生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她的声线略低了些,有些不好意思地轻笑了一声。
“当时,我曾经因为轻易就躲开了黑暗军团的搜查,干过很多现在回想起来……特别冒险和嚣张的行为——”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脸上再次露出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尴尬笑容。
“比如……”弗洛伊艰难地列举了起来:
比如,为了回报疏散队伍里新认识的人的一次援手,便逞英雄孤身潜入了刚撤离的敌占区,只为帮对方找回一件念念不忘遗落的纪念品。
比如,嫌弃疏散的路线太过迂回曲折了,心浮气躁之下就一个人自行横穿了敌占区,前往另一座避难所。
比如,追疏散队伍的时候觉得太累了,就干脆胆大包天地在敌人刚搜查过的角落就地躲起来——仗着“灯下黑”,一边休息一边偷听敌方的动向。
……
如是种种“鲁莽疯狂”的行径,一直持续到了她自信心爆棚——觉得自己绝对够格当个顶尖的情报员——去找贝利亚前辈毛遂自荐,然后被对方扔出去之后。
顺带,终止她冒险行为其实也有一部分这方面原因——贝利亚额外交代了疏散队伍的负责人:“你们这儿有个特别冒失的小鬼,你最好盯紧点儿”,她的出格行为这才基本告一段落,转而去找疏散队伍里的研究员们一起合作研究起自己的能力来。
“总之……这些行为,非常不提倡。”弗洛伊的眼神飘来飘去,不太敢看皮特先生此刻的表情。
好在,不管皮特先生是“无语”还是“谴责”,是“震惊”还是“嘲笑”——最起码对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保持着一份温和的平静。
没有声音,也没看到——那就是没事发生,对吧?
于是弗洛伊心下也松了口气,但她仍旧又硬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觉得这一茬的情绪怎么也该过去了,她才慢吞吞转回了头,定神整理好了情绪,继续“交代”自己的心路:
“正因为我在敌占区的经历,让我观察到了不少那些入侵者的另一面。”
“入侵的行为当然是邪恶、不容原谅、令人厌恶的。”说到这里,她格外不适地蹙起了眉,清晰的嫌恶和恼怒之色一闪而过。
但她并没忘记自己的正题,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露出了忍耐之色,平静的语气里是纯粹的探究与执着:“黑暗能量容易诱导负面情绪,放大一个人的阴暗面,的确是事实没错。”
“但是,”她话锋一转,抿了抿唇,“要说他们完全丧失了独立的思考能力,除了毁灭和破坏之外没有任何的正向情绪……我认为这其实也是不正确的。”
“所以我才想向您求证。”弗洛伊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皮特先生,端正肃然的神色中不乏担忧与些微的期冀之色,“贝利亚前辈的堕落,我不相信没有外力缘由作祟的。那么,我们……还有可以帮到他的可能吗?”
皮特先生的眼灯里,浮现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他用一种奇异的、通透到似乎穿透了灵魂的目光看向了弗洛伊。
那种视线怎么形容呢?
像是你翻阅了一本有趣的小说,然后觉得回味无穷重温第二遍时,故事的主角在文字间再次说出了那句拉开了一切羁绊帷幕的话语——那种阅读者看待主人公的,欣赏又期待、了然又感慨万千的淡淡愉悦。
“你为什么会想要帮助他呢?”皮特先生轻轻笑道。
“为什么……”弗洛伊被这直指核心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间被他的视线看得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
唇瓣蠕动的间隙,她也有些迟疑和不确定:
一定要一个理由的话……
大概可以说,是战争年代延续至今的未尽缘分吧?
曾经的银族传奇战士,阻止了蓝族少女朝着“冲动鲁莽自大傲慢”一路滑落,随时可能马失前蹄的“钢丝上起舞”。
那么如今,她也想要知道,自己能否提供些微的助力——哪怕最终证实,对方是清醒地选择了黑暗,她也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有些不太甘心。”弗洛伊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亲眼目睹,亲口求证——曾经照亮过她的光芒与善意,就这样被黑暗吞噬,而她始终没能给予同等的回报。
“也,有些不太忍心。”她低声补充道,眼灯深处掠过复杂的纠结。
如果这份堕落是因为外因的扭曲,对那位高傲的前辈来说,是否有些过于残忍了呢?
弗洛伊抬起头,为自己这份略显执拗的私心作祟——单手轻捧了下脸颊,露出了一个有些赧然、却无比坚定的笑容:“说到底,其实是想为自己的一份心安,画上一个明确的句号吧。”
无论是救赎。
还是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