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第321天,午后。
阳光终于有了些暖意,透过修复中的屏障过滤层,在控制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破损的穹顶被临时覆盖了灵枢新生的叶片,勉强隔绝了海风,却让光线变得柔和而富有生机。
林汐靠在铺了软垫的窗边,身上盖着吴小玲坚持要给她披上的薄毯。她的脸色依旧比平时苍白,但那双眼睛已经重新恢复了清澈与神采,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些之前未曾有过的、仿佛看过太多风景后的沉静。
窗外,是缓慢但切实变化着的偕明丘。
东南区段,地火草阵列的范围又扩大了一些,橙红色的光晕在午后显得温暖而稳定。更远些的山体边缘,老吴正带着人给最后几处主要裂缝浇筑加固基质,蒸腾的热气在阳光下扭曲上升。更下方,隐约能听到陆澈组织的小队在进行日常巡逻训练的呼喝声,声音里透着久违的朝气。
修复还在继续,但最危险、最令人窒息的阶段已经过去。偕明丘像一头终于止住流血、开始缓慢愈合伤口的巨兽,虽然步伐沉重,但每一步都踏在了实处。
林汐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景象,最终落在身边。
陈默坐在她旁边一张简单的书桌前——那是老吴用修复边角料临时赶制的。桌上摊开着监管者7号整理出的各项数据报告和物资清单。陈默手里拿着一支炭笔,正在一份图纸上做着标记,动作比以往慢了一些,但依旧稳定精准。
她的眼镜还架在鼻梁上,其实以她现在的感知能力,早就不需要这种旧世界的辅助工具了。但她说“习惯了”,林汐知道,那是她保持“陈默”这个身份的一种方式,一种与旧日平凡生活的微弱连接。
林汐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过头,重新望向窗外更远的、海天一色的地方。
思绪像安静流淌的溪水,漫过许多面孔,许多地方。
她想起铁砧港腥咸的海风,和姜生那双沉稳可靠、却藏着深深疲惫与秘密的眼睛。想起她隔着遥远距离,通过阿鲸传递来的那份沉默而坚定的守护。姜生姐现在怎么样了?带着族人在丘陵地带躲避,一定也很艰难吧。那份恩情,那份同为“持有者”却选择不同道路的默契……
她想起西方那片传来祝福的森林,智慧、古老、充满契约精神。千语林的观羽者用羽翼送来问候,称他们是“连接破碎世界的线”。那条线,是否能真的延伸到更西边,延伸到那些发出祝福的人们身边?
她想起北方那个笼罩在金属迷雾中的城市,想起那封跳脱不羁、自称“马赛克”的邮件。机械城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光景?那个赛克,是在怎样的环境中,保持着那份古怪的幽默感和“爱管闲事”的热情?
她想起沉入深海、被“情感围栏”暂时关闭的君王核心。那片暗红真的会永远安静下去吗?西格呢?那个庞大的、痛苦的、却又因一次意识交锋而产生“困惑”的深海掠食者,现在在热液区的黑暗中想着什么?
黑塔的阴影依旧盘旋在西北方,格拉汉姆的掠夺意志绝不会轻易消散。望舒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又在规划着什么?昆仑,那旧时代最后的脊梁,如今扛着怎样的重担?
还有……偕明丘上的大家。文姐想找到失散的丈夫吗?那些工人们,在被拯救之前,是否也有挂念的亲人流落在外?许薇带来的情报里,那些关于第四方“园丁”和社会实验的碎片,又指向怎样的真相?
要做的事情,想知道的事情,想要帮助的人……太多了。
多得像夜空里的星星,数也数不清。
但奇怪的是,林汐并没有感到焦虑或沉重。相反,一种平静而坚定的力量,在她心中慢慢充盈。也许是因为刚刚从漫长的、承载了太多负面情绪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也许是因为亲眼看到了偕明丘在绝境中依然被那么多或明或暗的善意托住;也许,只是因为此刻阳光很好,身边的人很安静,而他们的家,正在一点点好起来。
她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陈默手中的炭笔停了下来,侧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林汐转过头,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映着窗外的光,亮晶晶的。她没有看那些报告,没有看窗外的修复工程,只是看着陈默,用一种仿佛在讨论周末去哪里散步般的、带着点期待和雀跃的语气说:
“默默,我们要做的事情,好像还有好多好多啊。”
陈默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想去帮姜生姐,她一个人守着那么多人,太累了。也想再去西边的森林看看,当面谢谢那些送来祝福和问候的朋友们。”林汐扳着手指,一样样数着,语速轻快,“还想……去机械城做客!看看赛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城市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有趣’。”
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还想帮文姐,帮老郑他们,看看能不能找到失散的家人……哪怕只是一点消息也好。”随即又变得好奇而坚定:“也想去看看昆仑现在是什么样子,望舒……到底在看着什么。还有那些情报里提到的地方,那些被密钥改变得奇奇怪怪的世界……”
她数了一会儿,似乎发现怎么也数不完,终于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笑容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无比坦率:“你看,我想做好多好多事。是不是……太贪心了?”
陈默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
然后,她抬起手,推了推那副其实已经不需要了的眼镜。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在她做来,总有一种特别的、令人安心的意味。
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窗外,有风吹过新生的藤蔓,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加固工地的敲打声规律而富有节奏。坤舆传来一阵舒缓而满足的嗡鸣,灵枢的根系网络轻轻波动,传递着欣欣向荣的气息。
在这片由无数细碎声响和蓬勃生机编织成的背景音里,陈默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嗯,我陪你。”
没有分析利弊,没有计算风险,没有提醒前路艰难。
只是一个承诺。
陪你去完成那些“好多好多”的事。陪你去见那些想见的人,去帮那些想帮的人,去看那些想看的风景,去面对那些已知和未知的挑战。
无论那需要修复多少屏障,需要积累多少能量,需要解开多少谜题,需要面对多少敌人。
只要是你想去的方向。
我就陪你。
林汐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转过头,望向窗外那片无垠的、等待着他们去巡航的天空与大海。
康复中的,不仅仅是她们的身体,不仅仅是这座山。
还有那份最初让这片土地飞起来的、对更广阔世界的好奇,对连接与共生的信念,以及想要为这个破碎时代做点什么的、温柔而坚韧的决心。
路还很长,星火很多。
但好在,她们已经重新站在了起跑线上。
并且,依然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