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的初雪,也悄然覆盖了下邳城的亭台楼阁。
楚侯府的书房内,炭火正旺,将窗外凛冽的寒气隔绝在外,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气息。
陶应披着一件玄色狐裘,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山河舆图前。
他的目光越过己方涂成朱红色的广袤疆域,落在了南方那片色彩纷杂、标注着无数势力的区域。
军相贾诩与司隶校尉郭嘉静立其后,等待着主公的决断。
“啪。”
一声轻响,幽影堂统领陈舟将一份刚译出的密报,轻轻放在了陶应身侧的紫檀木案几上。
“主公,荆州与江东,有变。”
陶应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贾诩上前一步,拿起密报,迅速浏览后,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孙文台……陨于樊口。”
他的声音平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静湖。
郭嘉眉头一挑,立刻走到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樊口的位置,随即又划向曲阿:
“刘景升倒是果决,替我们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不过……猛虎虽殁,幼虎已露獠牙。”
他指尖所向,正是孙策在丧父后迅速收拢残兵、奇袭得手,目前占据的庐江、九江一部及豫章西部。
陶应终于转过身,接过贾诩递上的密报,仔细看着。
孙坚遇伏的细节,孙策稳住阵脚、甚至反向扩张的举动,一一呈现在他眼前。
“好一个孙伯符!”
陶应放下密报,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欣赏。
“父死军溃,能迅速止住颓势,甚至反戈一击,抢占要冲,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然其境堪忧。”
贾诩阴柔的声音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北有刘表杀父之仇,东有刘繇阻其东进,西、南皆有袁术觊觎,看似据有数郡,实则四面皆敌,困守孤地。”
郭嘉懒洋洋地倚在桌案边,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接口道:“所以他现在最缺的,是一个能让他名正言顺整合内部的名分,和能让他麾下将士吃饱肚子、挥戈向前的粮草军械。
放眼四周,有能力给他这些,又可能与刘表、袁术为敌的……”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投向陶应。
“只有我们。”
陶应缓缓接话,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他会来求我,不,不是求,是交易,他会带来他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贾诩补充道:“他会派一个能言善辩、且能代表他核心意志的使者,张纮,或张昭,可能性最大。”
这三言两语之间,远在江东的那个年轻枭雄的困境与唯一生路,已被下邳城中的这三位执棋者剖析得清清楚楚。
他们不仅在看着地图,更是在俯瞰整个天下的棋局。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算无遗策的推演,书房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随即是近侍恭敬的通报:
“禀主公,府外有江东使者,自称讨逆将军孙策麾下长史张纮,持节求见!”
陶应、贾诩、郭嘉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来了。”
陶应轻轻吐出两个字,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传令,升殿。着国相、军相、外相、司隶校尉,一同会见江东来使。”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那狐裘之下的身躯,仿佛蕴藏着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力量。
“走吧,去会一会这位江东名士,看看孙伯符,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诚意。”
楚侯府的正殿,庄严肃穆。不同于书房的暖意融融,这里的气氛更显稳重。
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弥漫着淡淡的檀木气息。
陶应高踞主位,身着侯爵常服,虽未刻意彰显威仪,但那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已自然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国相荀彧、军相贾诩、外相荀谌、司隶校尉郭嘉分坐两侧,文臣谋士济济一堂,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殿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侍卫的引领下,一位身着素服、目光沉静的中年文士,手持代表使臣身份的节杖,稳步走入殿中。
他虽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倦色,但举止从容,不卑不亢,正是孙策麾下重臣,张纮张子纲。
“外臣张纮,奉我主讨逆将军之命,特来拜见楚侯,吊唁先主,并呈递国书。”
张纮走到殿中,依照礼仪,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沉稳。
“讨逆将军?”
陶应并未让他起身,只是平淡地重复了这个称谓,目光落在张纮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若孤记得不错,朝廷并未有此册封。不知孙将军所讨何逆?”
这是一个下马威,直指孙策自立名分的合法性。
张纮神色不变,直起身,朗声答道:“回楚侯,我主新丧,父仇不共戴天。荆州刘表,设伏暗算,行径卑劣,与国贼何异?
我主自称讨逆,誓要诛除此獠,以慰先主在天之灵!此乃我主泣血手书,请楚侯过目。”
他双手捧起一封绢书,由侍从接过,呈递到陶应面前。
陶应展开书信,孙策那遒劲有力、甚至能看出书写时悲愤决绝心境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中痛陈父亲遇害经过,斥责刘表背信弃义,表明复仇雪耻、匡扶汉室的决心。
最后提出,希望与“威加海内、义薄云天”的楚侯结为盟好,永为唇齿。
陶应看完,将信递给身旁的荀彧,目光重新落回张纮身上,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孙讨逆的遭遇,孤深表同情。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然则,结盟非同儿戏,关乎两国军民福祉,不知孙讨逆欲与孤结盟,共伐刘表,能拿出何等诚意?”
张纮对此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恭敬呈上:“我主愿奉上战马三千匹,长沙精铁五千斤,并开放庐江郡之皖口、寻阳二港,与楚侯永结通商之好。
若得楚侯鼎力相助,他日收复荆南,愿以零陵、桂阳之矿藏,与楚侯共享之。”
这份礼单,可谓斟酌再三。
战马和精铁是孙策能拿出的硬通货,开放港口是给予经济实惠,而共享未来荆南矿藏的承诺,则勾勒了一个美好的远景。
这既显示了诚意,也紧扣了他目前仅有长沙、庐江等地的现实。
然而,一直沉默的郭嘉,此时却轻笑一声。
那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张子纲先生。”郭嘉开口,语气慵懒,却字字如刀。
“孙讨逆的诚意,我主心领。只是……这零陵、桂阳,如今尚在他人之手,以未来之土,酬今日之谊,恐非待客之道吧?
此乃空口许诺,画饼充饥耳。”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张纮。
“至于皖口、寻阳,固然是好港,然其货殖之利,可能支撑我主为孙讨逆抗衡刘表、乃至可能触怒袁术的代价?
我主若与刘表交恶,兵马钱粮耗费何止亿万?这点代价,恐怕……不够。”
张纮面色不变,但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郭嘉的犀利,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沉声应对:“郭先生明鉴。我主虽地寡力微,然麾下皆百战精锐,更兼报仇心切,士气可用。
楚侯若此时施以援手,非唯雪中送炭,更是投资于未来潜龙。
他日我主廓清寰宇,定不忘楚侯今日之情,届时,又岂是区区港口、矿藏可比?”
“投资?”
陶应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殿中所有的细微声响。
“孤自然懂得投资,但投资,要看标的,也要看风险,更要看控制力。”
他站起身,走下台阶,来到张纮面前,目光如炬,直视这位江东名士:
“孙伯父雄烈,伯符兄英武,孤心向往之,然结盟之事,空言无益,若伯符兄确有诚意,需应我三事。”
“请楚侯明示。”
张纮感受到那股如山岳般压来的无形压力,态度愈发恭谨,心却沉了下去。
“其一。”陶应伸出一根手指。
“孙讨逆需正式上表,接受我楚侯府‘讨逆将军’之册封。
其麾下文武官职,皆需报我楚侯府备案。
如此,孤方能名正言顺,予以支持。”
这是要在政治上将孙策纳入自己的体系,使其成为附庸。
张纮脸色微变,这几乎是要孙策放弃独立地位。
“其二。”
第二根手指伸出,语气更重。
“开放庐江、九江孙讨逆控制下之所有港口,准我徐州商船自由往来、驻扎、设立货栈。
并允我‘巡警’于各港口设立巡捕房,拥有独立司法之权,护卫商旅,维持秩序。”
这不仅是经济特权,更包含了司法和治安的治外法权,是势力渗透、乃至将来控制的致命一步。
张纮的呼吸骤然急促,额头隐隐见汗。这一条,形同割让主权!
“其三。”
陶应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了张纮。
“听闻伯符诸弟皆少年英才,我下邳太学,乃蔡邕、皇甫嵩等海内大儒执教,正宜求学。
请伯符遣一弟前来,孤必视若子侄,悉心教导,使其成才。”
索要人质,这是控制与信任的终极考验,也是最直白的羞辱。
三个条件,一条比一条苛刻,一条比一条致命!
尤其是第二条和第三条,几乎是要将孙策的独立性和未来发展,彻底捆绑在陶应的战车上,甚至将其基业拱手让人。
这当然是陶应吸纳了未来晚清时期的列强的侵略方法,论不平等条约,它们是专家。
张纮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身体微微晃动,几乎难以站稳。
他张了张嘴,想要引经据典,想要据理力争,却发现在这绝对的实力差距和对方精准拿捏住己方所有软肋的冷酷条件面前,任何言辞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陶应这不是在谈判,这是在下达最后通牒。
“楚侯……此三事……关乎国体,甚为……严苛……”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声音干涩,“外臣……不敢擅专,需……需快马回报我主定夺。”
“可。”
陶应颔首,语气不容置疑,仿佛早已料定他的反应。
“不过,还请子纲先生转告伯符兄,江北风云变幻,刘景升未必会给他太多时间考虑。
袁公路,恐怕也正盯着庐江、九江这块肥肉。
是多个朋友,还是多面受敌,就在他一念之间。”
他顿了顿,对身旁的贾诩道:“文和,传令征南大将军太史慈,广陵郡水师即日起沿江巡弋,确保商路‘畅通’。
再令征东大将军张辽,所部于琅琊一线,加强戒备。”
这已是赤裸裸的武力威慑。
如果孙策不答应,不仅要面对刘表、刘繇、袁术,很可能还要加上一个来自北方的、更强大的敌人。
张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屈辱与惊涛骇浪,深深一揖:“楚侯之言,外臣……字字句句,铭记于心,定当如实回报我主。”
他知道,这次的出使,任务已经完成,但带回的,却是一个足以让年轻主公孙策暴怒乃至绝望的结果。
待张纮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荀彧才略带忧虑地开口:“主公,条件是否过于严苛?
若孙策铤而走险,彻底倒向袁术,或干脆拒绝,我等岂非平白树敌?”
“文若放心。”
回答的是郭嘉,他脸上带着智珠在握的笑容。
“孙策非庸主,岂不知袁术冢中枯骨,不可依托?
拒绝我主,他立刻便是三面受敌,死路一条。
接受条件,虽失些颜面主权,却得了喘息之机和发展之资。
这笔账,他算得清。他此刻的愤怒是真的,但最终的屈服,也是必然的。”
贾诩也阴恻恻地补充道:“更何况,我们还可以帮他‘算得更清’一些。
可令幽影堂在江东散布消息,就说袁术对孙氏旧部早有吞并之心,尤其对孙策麾下的程普、黄盖等将垂涎不已,又或言刘繇已与袁术密约,共分孙策之地……”
陶应点头,对侍立一旁的陈舟吩咐:
“就按文和的意思去办,同时,加大对刘繇、袁术方面的情报收集,我要知道他们对孙策的真实态度。”
“诺!”
陈舟领命,无声退下。
殿内的决策,化作无形的丝线,开始向江东缠绕而去。
一场针对孙策的阳谋与阴谋,就此展开。
而此刻的孙策,尚在曲阿城外,等待着张纮带回的,将决定他命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