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灰色的,像一场烧尽了全世界的纸钱,纷纷扬扬。
林秀兰跪在冰冷的碎石前,烧名碑已经四分五裂,那块刘志学用命护住的玉佩,也成了石缝里的一捧白粉,混着残烬,分不清彼此。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得不听使唤,小心翼翼地拾起吴德海留下的那顶邮帽。
帽子里,那封空白的红皮信静静躺着,信封背面,“收件人:待定”四个字在昏暗的天光下忽明忽暗,像有了微弱的呼吸。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
风停了,松涛声消失了,连雪花坠落都变得无声无息。
整座雷振山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口鼻。
唯一的动静,来自她自己的手腕。
刘志学留下的那块怀表,正隔着棉衣,传来一阵越来越清晰的灼热。
林秀兰猛地低头,掀开袖子。
就在那蒙着一层薄霜的表盘玻璃下,一行极细的血色小字,如同毛细血管般慢慢浮现出来:“火灭后,信才开始走。”
火灭了。
她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烧名碑是火,雷振山的魂是火,刘志学的血也是火。
现在,这些火都灭了。
那么信呢?
她攥紧了那封红皮信,信纸冰冷,毫无异样。
她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雪与灰,戴上吴德海的邮帽,转身下山。
那行血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心里。
下山的路比上来时更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走到山口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韩老三牵着他的那头老毛驴,在风雪里站成了一尊雕像,驴背上驮着东西。
看见她,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讶,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他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递过来,里面是温热的烈酒。
他又解下一个布包,是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
林秀兰接过,喉咙干涩,说不出一句谢谢。
韩老三摆摆手,又费力地从驴背上解下一个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到她面前。
“吴德海昨夜托梦给我了。”老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说,你要是能活着下来,就把这个交给你。”
林秀兰的心猛地一跳。
她撕开层层包裹的油纸,里面是一本被烧得只剩下小半的册子,封皮焦黑,但能依稀辨认出是《红皮账簿》的样式。
她急切地翻开,残页上没有一个字,只有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画出的图案。
那颜料已经干涸,是血。
图上画着九口井的潦草方位,从山脚一直延伸向某个未知的远方。
在第九口井的旁边,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灯不靠油,靠信。
林秀兰脑中轰然一声。
她瞬间明白了。
一直以来,她以为要守护的是雷振山的魂,是刘志学血脉里的“火种”,可她全错了。
真正的火种,从来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不是魂,也不是血。
而是一种更虚无缥缈,却也更坚不可摧的力量——是相信。
是“有人愿意相信这封信该被送达”的这个念头本身。
吴德海、刘志学,他们守护的不是火,而是让这盏灯能够继续亮下去的信念。
当她决定要将这封信送下去时,她自己,就成了新的燃料。
夜里,她借宿在山下一间废弃的猎户小屋里。
屋外风雪呼啸,屋内她点起一盏昏暗的油灯,用一截烧黑的木炭,小心翼翼地将那份血画的井图拓印在一张捡来的包装纸上,试图凭着记忆和逻辑,将残缺的部分拼接完整。
就在她全神贯注时,桌上的油灯灯苗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
明明门窗紧闭,屋里没有一丝风。
灯光被拉长,扭曲,屋角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蠕动着,凝聚成一个瘦小的人形。
林秀兰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李春花就站在那里,赤着一双小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她不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小女孩,眼神清澈而哀伤。
她的手心向上,捧着一小撮灰烬,那是白莲燃尽后剩下的。
“吴德海没死。”小女孩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入林秀兰耳中,“他成了‘信道’。你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每一个脚印,都是他在为你开路。”
说完,李春花将手心的灰烬轻轻撒入油灯的灯油中。
嗤的一声轻响,橘黄色的火焰骤然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
光芒暴涨,将整个小屋映成一座冰窟。
墙壁上,蓝色的光影交织成一幕活动的幻影:无垠的雪地中,无数穿着破旧军大衣的背影,排着沉默的队列,正艰难地向前跋涉。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早已熄灭的旧灯笼。
风雪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只能看到他们佝偻的背影和坚定向前的步伐。
那是历代“收件人”的残念。
他们没有抵达终点,就成了这条邮路的一部分,正沿着吴德海化作的“信道”,走向那个未知的目的地。
幻象消失,李春花的身影也淡去了。
林秀兰呆坐了许久,直到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橘黄色。
她看着自己拓下的地图,心中再无半分迷茫。
她必须回去,回到净水村。
九口井是路,但她还需要找到源头。
当年,她母亲作为“代笔献祭”的一员,到底是在哪里生下的她?
这一切的起点,一定记录在某个地方。
净水村已经彻底废弃,在夜色中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林秀兰凭着记忆,悄无声息地潜入早已荒废的村公所。
档案室的门锁已经锈死,她用一块石头砸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她打着手电,在积满灰尘的铁皮柜里翻找。
终于,在一个柜子的最底层,她找到了一叠用麻绳捆着的泛黄册子——《接生登记簿》。
她解开绳子,正要翻看自己出生那一年的记录,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林秀兰心头一紧,立刻熄了手电,闪身躲进一个空着的大铁柜后面,只留下一道缝隙观察外面。
门被推开,两个穿着灰色制服,面无表情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们的动作精准而机械,不像活人。
其中一个打开手电,光柱在屋内扫了一圈,冷声道:“周正宏下令,所有接触过红莲项目的相关人员,一律进行‘意识归档’,不能留下任何活口。那个叫林秀兰的,已经进入‘唤醒名单’了。”
另一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上面赫然贴着一张林秀兰的黑白证件照,是她进厂时拍的。
照片旁边,用红笔写着一行字:“代号:信使,优先回收。”
林秀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原来自己早就被盯上了,连代号都有了。
他们口中的“意识归档”,听着就比死亡更可怕。
眼看其中一人就要走向她藏身的铁柜,林秀兰当机立断。
她摸到墙角一盏打翻的煤油灯,拧开盖子,将剩下的煤油泼向刚刚翻出来的那堆旧文件,然后划着一根火柴扔了过去。
轰!
干燥的纸张瞬间燃起大火,浓烟滚滚。
两个灰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立刻转身去扑火。
林秀兰趁此机会,猛地从柜后冲出,撞开档案室的后窗,翻身跳了出去。
她不敢停留,一路狂奔到村外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旁。
听着身后传来的呼喊声,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带着这些东西了。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拓下的井图和自己的照片,用石头在井边刨了个坑,将它们深深埋了进去。
从现在起,她不再是林秀兰,只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身份的信使。
最后,她取出了那封空白的红皮信。
她没有丝毫犹豫,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鲜血涌出。
她翻开信纸的内页,在那片空白上,用血一笔一划地写下新的收件人。
“收件人:下一个记得的人。”
写完,她将信重新折好,塞进一个捡来的干枯竹筒里,用布条封好口,然后将其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枯井。
竹筒坠落,没有回声。
但在它落入黑暗的刹那,井底深处,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仿佛有一只等待已久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同一时刻,数百里外的省城。
一间狭小潮湿的出租屋内,田小满正坐在吱嘎作响的打字机旁。
她面前摊着一叠稿纸,上面是她凭着一股莫名的冲动,熬了几个通宵手抄下来的《红莲纪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有一种力量在催促着她。
她将最后一页抄完,仔细地叠好,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然后点燃一根红色的蜡烛,将融化的蜡滴在封口,用一枚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刻着莲花图案的铜章,重重盖了上去。
火漆印凝固的瞬间,田小满忽然感觉自己的指尖一阵滚烫,就像刚刚握住了一把尚未熄灭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