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净水村。
井台周围死寂一片,那九盏吊了一夜的黑纸灯笼,此刻已尽数熄灭。
灯纸焦黑卷曲,脆得像被烈火焚烧过的枯叶,几缕残片落在井沿的青石上,将石面染出几块暗红色的污迹,仿佛干涸的血。
孙玉兰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她小小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没有哭闹,只是安静地蹲下身,拾起一块最大的焦黑纸片,递到田小满面前。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属于孩童的沧桑:“老师,灯哭了。”
田小满接过那块纸片,入手粗糙,指尖传来一种细微的、沙砾般的触感。
她借着微光仔细察看,发现那些附着在纸灰上的,并非寻常的草木灰烬,而是一些更为坚硬的细小碎屑,在晨光下泛着惨白的微光。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立刻带着这些碎屑找到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周志国。
周志国推了推老花镜,从药房角落里搬出一台旧得快要散架的显微镜。
那是他年轻时从县城药房淘换来的宝贝,如今镜片都已泛黄。
在显微镜下,那些微小的颗粒形态毕露。
周志国沉默了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说:“像是骨头……太小了,可能是……婴儿的指骨。”
婴儿指骨。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田小满脑中轰然炸开。
她猛然想起赵金娥那句含糊不清的话:“第八个没埋……”她一直以为那是指李春花失踪了,可现在,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如果李春花没有死,那么井台上的七双红鞋,对应的难道是七个被官方记录彻底抹去的“死婴”?
而她们的骨头,或许从未真正入土为安,而是被用某种邪异的方式,混入了灯纸,哭了一整夜。
这个推断让她不寒而栗。她必须再去见赵金娥,把一切问个清楚。
她赶到赵金娥家时,老妇人正跪在院子里的天井下。
天井的青石板地被撬开了一大块,露出一片新翻的黄土,一个长方形的浅坑已经挖好。
那七双鲜红的绣花布鞋,被整整齐齐地并列在坑底,像是七个等待出发的旅客。
赵金娥正拿着一块巨大的红布,颤巍巍地要往坑上覆盖。
“她们回了家,也该歇了。”赵金娥头也不抬,声音里透着一股完成仪式的疲惫。
“埋几双鞋,她们真能安息吗?”田小满站在她身后,声音因急促的奔跑而有些不稳。
赵金娥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抬头,浑浊的双眼在那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明,仿佛积聚了几十年的迷雾被一阵狂风吹散。
她死死盯着田小满,一字一句地说:“安不了。安不了的。每到子夜,我的床底下……就有抓挠声。我埋的是鞋,不是人。”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禁忌的大门。
赵金娥丢下红布,挣扎着站起来,领着田小满走到屋子最阴暗的墙角。
她用一根铁撬费力地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地砖下不是泥土,而是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拉环。
赵金娥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铁门,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陈腐气息的冷气扑面而来。
铁门下,是一个幽深的地窖。
田小满举着手电筒照进去,光柱所及之处,让她瞬间血液凝固。
地窖里,并排躺着七具小小的尸体。
她们都蜷缩着,像是还在母亲腹中的姿势,身上紧紧裹着与鞋子同样鲜艳的红布,脚上穿着一模一样的布鞋。
尸身没有腐烂,只是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仿佛玉石般冰冷,像是陷入了永不醒来的沉睡。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拐杖笃笃敲地的声音。
吴秀英拄着拐,一步一步挪了进来,她的目光越过田小满,直直地落在那洞开的铁门前。
三十年的沉默在这一刻终于崩塌,她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春花……我的春花……”
她终于吐露了那个埋藏心底的秘密。
三十年前,她怀胎十月,产下一个女婴。
负责接生的就是赵金娥。
赵金娥在看到婴儿脚心那一小片莲花状的红痕时,脸色大变,惊恐地叫了一声“命契者”。
当夜,村长孙万财就带人闯进屋,不由分说地抢走了孩子。
她想去追,却被两个壮汉死死按住,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被强行灌了下去,等她醒来,嗓子就废了。
三天后,孙万财派人送回来一具用破布包裹的“死婴”。
她哭得肝肠寸断,亲手为那孩子缝制寿衣,准备下葬。
可就在缝殓的时候,她发现——那不是她的女儿。
她女儿脚心的红莲胎记,这具尸体上没有。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春花没有死。
可全村人都言之凿凿,说她的孩子“体弱夭折,已经焚化”。
她不敢问,也说不出话,这三十年,她像个活死人一样守着这个秘密,只为了等一句——“她还活着”。
当天深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村广播站。
林建国将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了周志国的办公桌上,随即又消失在夜色里。
周志国发现信封时,已是后半夜。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张烧去了大半的纸页,纸质和印刷格式都显示,这是一份来自某个内部机构的通报,残存的字迹用一种冰冷的打印体写着:“……关于实验体8号(李春花)……观测表明其具有强烈的‘承怨’特质,可作为介质,引渡区域内游离执念的魂体归位……风险过高,项目组建议终止。但上峰批示:继续观察。”
另一张,则是一幅用铅笔手绘的图。
图上画着九口井,八口井的井口被画上了交叉的封印,只有中间一口井是敞开的。
井底,画着一个赤着双脚的小女孩,她的手,正牵着八个模糊的影子。
周志国立刻找出那张被他研究了无数遍的净水村旧地图。
他将手绘图与地图一对照,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村中那些早已被填埋废弃的老井位置,不多不少,正好九口,其布局与图上描绘的“锁魂井”阵法,分毫不差。
而那个赤脚女孩,那个被称为“实验体8号”的李春花,就是开启这座大阵的钥匙。
子时已到。
井台之上,毫无征兆地刮起一阵阴冷的旋风。
那九盏早已熄灭的黑纸灯笼,竟在同一时刻“呼”地一声,重新燃起。
只是这一次,火光不再是温暖的橘黄色,而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幽蓝,将整个井台映照得如同鬼域。
孙玉兰赤着双脚,安静地站在井沿上,小小的身体在蓝色的火光中摇曳。
她忽然转过身,面对着田小满,用一种完全不属于她的、空洞而重叠的声线低语:“我们不是要原谅……我们要把名字……拿回来。”
话音刚落,井中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原本满满的井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下降,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水退之后,井壁上露出了一圈圈盘旋向下的古老石阶。
田小满举起手中的煤油灯,颤抖着向井下探照。
光线下,她看见那些湿滑的石阶侧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那些字迹,正是她在被焚毁的档案里看到的那些儿童的名字,一笔一划,深入石髓,仿佛是用指甲生生刻上去的。
她深吸一口气,提着灯,踩上了第一级台阶。
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田小满猛地回头,只见吴秀英、赵金娥和周志国不知何时都已站在了井口。
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提着一盏新做的纸灯,灯火明亮。
吴秀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坚毅的神色。
她沙哑着嗓子,郑重地说道:“这一次,我们陪你走下去。”
三盏新的灯火加入进来,光芒大盛。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幽蓝的鬼火,映照在对面的井壁上。
就在那片被水浸润多年的石壁上,一幅完整的画像缓缓浮现——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穿着一身红色的布衣,脚上是一双同样颜色的布鞋。
她抬着头,清澈又空洞的眼睛,正隔着深不见底的黑暗,静静地望着井口的田小满。
她就是第八个孩子,李春花。
田小满收回目光,不再犹豫。
她提着灯,踩着那些刻满名字的石阶,一步一步,向着深渊走去。
井下的黑暗仿佛有生命,冰冷潮湿的空气包裹住她,带着亡魂的叹息。
每一步,都像踩在一段被遗忘的哭声上,沉重而决绝。
她知道,这口井的尽头,藏着净水村所有被掩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