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推开门时,祠堂里的炭炉正噼啪作响。
陈青山把最后一枚铜铃搁在供桌上,铜身还沾着湿土,周志国的眼镜片在炉火里泛着红光,赵铁柱钉在墙上的纸条被穿堂风掀起,这些字像被风吹动的蝴蝶。
得把这些名字记下来。她解开棉袄领口,腕间那道随着心跳发烫的旧疤隔着布料抵着心口。
前半夜吴德海在窑壁上划的数字还在眼前晃,091-甲-17,091-乙-33,那些被灰埋了二十年的代称,此刻全变成了沾着血的手,从地底下往上抓。
赵铁柱停下钉纸条的动作,锤子悬在半空:记在本子上?
我家有半卷粗纸,能裁成......
纸会烂,字会褪。陈青山突然插话。
他从怀里摸出张拓片,纸角还带着窑壁的焦痕,当年091所烧档案,不就是怕人看见?他指着拓片上的数字,指甲尖戳在末尾那道细如蚊足的刻痕上,你们看,每个编号最后都有个闭口符——这不是编号,是封印符。
田小满的后颈冒起凉气。
她想起在091所旧仓库翻到的牛皮档案袋,封条上总压着朱砂印,说是,现在想来,那些红印子怕不是为了保密,是为了封嘴。他们把名字封在骨头里,封在话箱里,她捏紧袖中吴德海的炭条,可封得越死,怨气越活。
周志国突然把波形图本子拍在桌上:今晚广播站的扩音器里,那些波峰波谷和井壁指痕对上了。他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不是鬼说话,是记忆自己醒了——被封太久的记忆,会发疯。
祠堂外的梆子敲了三更。
林秀娥搓着冻红的手往火葬场走,棉鞋踩在结霜的土路上咯吱响。
锅炉房的铁皮门还渗着热气,她刚摸到门环,后颈突然一凉——那是她烧了十年尸体才有的直觉,炉子里有东西不对劲。
铁钩刚碰到炉膛,火星地窜起来。
她眯起眼,火舌里隐约有块白生生的东西。
勾出来的瞬间她差点松手——那是半块颅骨,额头上091-甲-23的刻痕像道裂开的嘴。
小同志,帮我递块湿布。她对着空气说。
这是行里规矩,烧不干净的尸要哄着。
湿布覆上颅骨的刹那,火光突然变了颜色,橙红里渗进幽蓝,一个少年的影子跪在炉边,脊背瘦得像根柴。
我说了七遍名字,影子的声音混着炉灰簌簌往下落,他们还是把我塞进麻袋......
林秀娥的手开始抖。
她烧过几百具尸体,头回听见魂儿说话。
十年前红莲疫最凶时,她见过穿白大褂的091所队员用麻袋装尸体,说是防止传染,可谁知道麻袋里装的不只是尸首,还有没说出口的名字。
天快亮时,她在祠堂后院挖了个坑。
三十七块焦骨整整齐齐码在红布里,每块都用炭笔标了号。
最后埋土时,她对着坑说:娃们,现在有人听了。
陈青山蹲在西门话箱底下时,鼻尖全是铁锈味。
他用马文斌借的雕版刀撬开箱底铅片,果然看见反刻的符文——和吴德海本子里画的闭言咒分毫不差。
铅片浸进盐酸的瞬间,他屏住呼吸,黄烟里渐渐浮出字迹,像被泡开的茶。
娘,我冷,他们不让我穿鞋。他念出声时,后槽牙咬得生疼。
这是他拓下的第一句遗言,墨迹在盐酸里晕开,像滴没擦净的眼泪。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县城,看见穿胶鞋的091所队员踩着雪进村,而村里的娃娃们,脚底板全沾着冰碴子。
晒谷场的月亮升得正高。
赵铁柱搬来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老木匠的鼻涕滴在粗布衫上,把张大毛张二毛的字都洇湿了。那年他俩才七岁......他的声音断在风里。
刘桂香拍了拍他后背,声音像晒暖的棉絮:张大毛,张二毛,你们爹想你们。
没人说话。
陈青山抱着拓片站在角落,周志国的波形图被风吹得哗哗响。
突然,不知道谁先开了口:张大毛。张二毛。声音越来越多,像春冰裂开的细响,最后汇成片:张大毛!
张二毛!
东门话箱的铜铃在这时响了。
陈青山离得近,看见箱盖弹开,一张新纸条飘出来,墨迹还没干:字歪歪扭扭,像冻僵的手画的。
林秀娥是被爆炸声惊醒的。
她扑向炉门的刹那,火星子已经窜到了房梁。
焦黑的骨片像下雨,每片都刻着名字,在空中转着圈排成环形。
她用胳膊护住头,右手却不受控制地往前伸——有块骨片上的李春花三个字,和她十年前烧过的那个小女孩的眉眼,叠在了一起。
田小满赶到时,锅炉房还冒着烟。
林秀娥躺在草堆里,右手背的水泡比铜钱还大,却仍死死攥着那块李春花的骨片。
陈青山蹲在焦黑的符阵前,手指沿着骨片排列的轨迹摸,突然抬头,脸色比炉灰还白:这不是封印......是召唤。
有人想把所有未名之痛,一次性放出来。
祠堂的纸灯又亮了。
这次不是炽白,是暗红,像滴在宣纸上的血。
田小满把林秀娥的手放进自己怀里焐着,骨片上的名字硌得她心口发疼。
窗外传来陈青山的脚步声,他怀里抱着从各个话箱里拆下来的铅片,拓片上的遗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得把所有人叫回来。她对着夜色说。
风掀起她的衣角,腕间的旧疤烫得厉害,像在提醒什么——有些债,该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