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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云织半梦半醒。土炕像冰,寒气顺着薄褥子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即便在短暂的睡眠中也不住地发抖。每一次屋外风雪的呜咽,都像冰冷的手指搔刮着她的神经,让她猛然惊醒,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狂跳不止。唯有眉心深处那一点灵泉带来的温润,如同母亲温柔的抚慰,在她近乎僵硬的经脉里艰难地流转,成为这漫漫长夜里唯一的依靠和慰藉。她能“听”到檐下麻雀们挤在一起取暖时细碎的动静,那微弱而真实的生命气息,奇异地抚平了她内心深处的孤寂与恐慌。

天光未亮,她便挣扎着爬起,每动一下,关节都发出生涩的“咯咯”声,仿佛这具身体早已锈蚀。她用陶罐里仅剩的、带着冰碴的温水,泡软了那能硌疼牙的杂粮饼子,像完成一场庄严的仪式般,一点一点,艰难地咽下去。粗糙的食物划过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暖意。她闭上眼睛,引导着更多的灵泉气息流向虚软冰冷的四肢,一股细微但坚定的暖流终于让麻木的手指恢复了些许知觉,指尖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她坐在炕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针线篓里一块素色的粗布,那粗糙的纹理刮过指腹,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云婉儿”的辛酸。成败,就在今日。若鸟群之计不成……她眼神骤然一厉,像是寒夜中划过的闪电,从篓中摸出那根最粗最长的缝衣针,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深深陷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与犹豫。这痛,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在为生存而战。

日头渐渐升高,惨白的光线透过糊窗的、泛黄的桑皮纸,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如同银色精灵般的尘埃。风雪似乎累了,只余下零星的雪沫在空中飘摇,但寒意却更加凝实,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肩头,连呼吸都带着白雾。

来了。

不需要麻雀报信,院外那杂沓的、毫不掩饰的脚步声,混合着周婆子那特有的、如同钝刀刮锅底般的刺耳嗓门,已经蛮横地撞破了清晨的死寂,也狠狠撞在云织的心上。

“云婉儿!你个作死的小贱蹄子,给老娘滚出来!别躲在屋里装死!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吱呀——哐当!”本就不太牢靠的院门被粗暴地推开,重重撞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的尘土,发出痛苦的呻吟。

云织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直冲肺管,让她瞬间打了个寒颤,也将在心头翻涌的、属于原主本能的那份恐惧强行压了下去。她用力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甚至还带着昨日挣扎时沾上的污渍的棉袄,努力挺直那似乎随时会被压垮的脊梁,然后,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在为她叹息的屋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积雪被踩得一片狼藉。除了面色铁青、叉着腰活像一只斗败却又不甘心的母鸡般的周婆子,和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搓着手、显得焦躁不安的王管事,果然多了三个陌生男人。为首那人歪戴着油腻得发亮的破毡帽,一脸痞气,浑浊的眼珠像老鼠般滴溜溜乱转,透着贪婪与狠戾,正是那张癞子。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跟班,抱着胳膊,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带着恶意的狞笑,破旧的靴子嚣张地碾着院中未化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宣告着主权。不少邻居也被这巨大的动静吸引,聚在院外围观,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或同情、或担忧、或纯粹看戏的复杂神情,却都像被无形的墙挡住,无人敢上前一步。那种被孤立、被审视的感觉,让云织的心微微抽紧。

“叔母这是做什么?”云织停在屋檐下那一小片可怜的阴影里,声音不大,却异常平稳,仿佛凝结的冰面。她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那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最后落在张癞子身上。张癞子久经场面,此刻却被这少女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得心里莫名一突,竟有些发毛。“带着外人,闯我孤女的院子,是想明抢吗?”她轻轻反问,字字清晰。

周婆子见她这副镇定模样,与自己预想中哭哭啼啼、跪地求饶的场景截然不同,心头那股邪火“噌”地窜起,烧得她理智全无,尖利的声音几乎能刺破人的耳膜:“抢?我是来带你享福的!你别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张大哥,劳烦您,请我这不懂事的侄女‘上路’!”她咬牙切齿地加重了“上路”两个字,脸上的横肉因为激动而不住抖动。

张癞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搓着手上前两步,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汗臭和某种说不清的腐臭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云织胃里一阵翻腾。“小娘子,听见你叔母的话没?识相点,乖乖跟我们走,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咧开满是黄牙的嘴,捏着拳头,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脆响,像两座铁塔般不怀好意地逼了过来,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云织完全笼罩。

就是现在!

云织集中全部精神,摒弃所有杂念,向隐藏在四周、与她心意相连的鸟群发出了无声的、强烈的指令!

起初,只是一两声零星的、带着试探性质的鸟鸣,从光秃秃的枣树枝头传来,微弱得几乎被忽略。

张癞子几人脚步未停,脸上甚至露出了轻蔑而残忍的笑容,显然没把这微不足道的声响放在眼里。

然而,下一刻——

“扑棱棱——!”

如同一声无形的惊雷炸响!从光秃的树杈间、从低矮的土墙后、从邻居家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顶上、甚至是从更远处的天空,数十只,不,是上百只麻雀、喜鹊、灰扑扑的斑鸠,还有几只拖着长尾羽的、不知名的鸟儿,同时振翅飞起!它们并没有直接攻击,而是如同被一支无形的军队指挥官精准调度着,瞬间汇聚成一股喧闹的洪流,精准地围绕着张癞子、周婆子等人头顶上空,开始急速地、令人眼花缭乱地盘旋!

鸟群越聚越多,翅膀扇动的声音汇聚成一片低沉的、仿佛闷雷滚过天际般的嗡鸣,又像是千军万马在无声地咆哮!它们如同一团活着的、不断翻滚扩大的乌云,精准地笼罩在闯入者的头顶。纷乱的鸟影疯狂摇曳,遮蔽了惨淡的天光,在他们因惊愕而扭曲的脸上、在他们因恐惧而僵硬的身体上,投下快速移动、令人头晕目眩的阴影。几滴冰凉的、带着腥气的鸟粪“啪嗒”、“啪嗒”落下,险些掉在周婆子那件她引以为傲的半新宝蓝色棉袄上,她像被滚水烫到一样,发出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惊叫,肥胖的身体触电般弹跳起来,手忙脚乱、姿态滑稽地拍打着并不存在的污渍,脸上血色尽褪。

“他娘的!活见鬼了!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找死的扁毛畜生!”张癞子被一只翅膀几乎擦着他鼻尖飞过的、色彩斑斓的喜鹊吓了一跳,那翅膀带起的凌厉寒风让他头皮一阵发麻。他恼火地挥臂驱赶,动作幅度大得差点让自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可鸟群灵巧得像水中的游鱼,轻松避开他笨拙的攻击,盘旋的圈子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得更小了!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不再是普通的鸟鸣,而是汇聚成一片尖锐、急促、充满警告和驱赶意味的合奏,仿佛在齐声呵斥这些不受欢迎的入侵者!

围观的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呼与议论。

“天爷啊……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鸟……这些鸟疯了吗?”

“你们看!它们只围着周婆子那几个人!云丫头那边安安静静,一只都没有!”

“神了……真神了!老天爷开眼了啊!这是连鸟儿都看不过去周婆子的缺德事了!”

“我就说……逼人太甚,要遭报应的……”

王管事脸色煞白如纸,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冰冷的汗珠,他走南闯北,自认见过些风浪,也听过不少乡野奇谈,但眼前这超出常理、透着森然鬼气的景象,让他心里直发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就往后退,踉跄着差点被一块冻硬的土坷垃绊倒,此刻只想立刻转身,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周婆子更是又惊又怕,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怦怦狂跳得几乎要冲出嗓子眼!她一边像个疯婆子般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毫无章法地驱赶着仿佛无穷无尽的鸟群,一边色厉内荏地冲着云织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厉扭曲:“是你!是不是你这死丫头搞的鬼?!你使得什么妖法?!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云织依旧站在原地,衣袂在寒风中猎猎拂动,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去看周婆子那滑稽而可悲的表演,只是微微仰着头,静静地、专注地看着这场由她一手导演的“鸟雀风暴”。阳光透过飞旋的鸟群间隙,在她苍白而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稚气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流动不息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难以言喻的神秘、疏离,甚至……带着一丝神性的光辉之中。她瘦弱的身影在那一刻,仿佛与这天地、与这万千生灵融为了一体。

她没有回答周婆子那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质问,仿佛那声音只是嘈杂背景音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那些震惊的乡邻,提高了声音。那清越的、如同山涧清泉撞击冰棱的嗓音,奇异地穿透了鸟群的喧嚣,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敲打在他们的心鼓上:“诸位乡邻都看到了!我云婉儿,父母兄长为国尽忠,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他们的灵位,尚在堂前未冷!如今,我叔母周氏,不顾血脉人伦,勾结地痞恶霸,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我家,意图绑我卖与他人为妾,行此猪狗不如之事!此举,天理难容!”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和一种深沉的悲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那盘旋的鸟群,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奇异的、仿佛能与天地共鸣的情感:“诸位请看!连这天地间的无知生灵,都看不过眼,都要为我这无所依傍、任人欺凌的孤女,鸣一声不平!证一道公理!”

这话语,配合着眼前这震撼人心、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奇异景象,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许多围观者心中摇摆的天平。一种对未知的敬畏,对“天道”的信仰,以及对弱者的天然同情,瞬间淹没了他们。看向云织的目光,从最初的同情、好奇,彻底转变为一种混合着震惊、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而看向周婆子等人的目光,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谴责,仿佛在看什么不洁之物。

“胡说八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分明是你这死丫头使了妖法!是你招来的这些瘟鸟!”周婆子气急败坏,跳着脚骂,声音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心虚而变得尖厉失真,显得外强中干,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威严、但更多是困惑与凝重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让嘈杂的场面为之一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众人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通路,只见北疆寒镇的里正,一位穿着半旧却整洁的棉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老者,紧皱着眉头,在几个手持哨棒、面色警惕的乡勇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听到了这里的巨大动静和不同寻常的喧哗,匆匆赶来的。

(就在里正踏入院子的那一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疯狂盘旋、聒噪不休的鸟群,仿佛接到了某种无声却至高无上的指令,盘旋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躁动。那尖锐刺耳的鸣叫声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渐渐停歇。但它们并未立刻散去,而是齐刷刷地、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般,落在了周围的墙头、树梢,屋檐上,密密麻麻,安静得可怕。只有那一双双小眼睛,在雪光映照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依旧一眨不眨地、带着冰冷的审视,紧紧盯着院中的周婆子一行人,仿佛在无声地执行着监视的使命。)

这收放自如、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比之前疯狂的盘旋更显得诡异莫测,彻底坐实了围观者们心中的猜想,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连见多识广、一向沉稳的里正,此刻也控制不住地瞳孔微缩,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惊疑、审视与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首先将目光投向了独立檐下、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的云织,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然后才将严厉的视线转向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周婆子几人。

云织见到里正,立刻上前几步,姿态谦恭地盈盈一拜,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再抬头时,眼中已氤氲起一层恰到好处的水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将那委屈、无助与坚韧糅合得恰到好处:“里正大人……您来得正好!求您……求您为小女做主!”她伸手指向周婆子一行人,指尖带着真实的微颤,“我叔母周氏,携地痞张癞子等人,强闯我家,意图绑掠!若非……若非这些鸟儿通灵,示警惊扰,小女此刻……此刻恐怕早已被他们掳去,生死不明!此事,左邻右舍,皆可为我作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那份强忍的脆弱,比嚎啕大哭更能引人同情。

她不等周婆子反应过来反驳,目光清澈而直接地望向里正,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深吸一口气,语速平稳却清晰有力,继续说道:“大人,《大晟律·户婚》有云:‘强嫁孤女者,杖八十,徒三年。’《大晟律·贼盗》亦言:‘白昼抢夺财物、掠卖人口者,罪加一等!’我叔母与张癞子今日之行径,强闯民宅,意图绑人,证据确凿,已触犯国法,铁证如山!小女恳请大人明镜高悬,秉公而断,还小女一个公道!”

少女身姿单薄得如同风中芦苇,立于凛冽寒风之中,破旧的棉袄空荡荡的,更显得她弱不胜衣。然而,她那挺得笔直的脊梁,那引经据典、条理清晰的陈述,那沉稳有力的声音,与一旁气急败坏、形容狼狈、满口污言秽语却掩饰不住内心慌乱的周婆子等人,形成了无比鲜明、近乎讽刺的对比。她就像淤泥中骤然绽放的一株青莲,卓尔不群,让人无法忽视。

里正捋着下颌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锐利的目光在云织那看似柔弱却隐含风骨的身影和周婆子那泼辣蛮横的嘴脸之间来回扫视。他本就对周婆子的为人处世知之甚详,如今亲眼见到这无法以常理解释的鸟群异象,再听云织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地搬出煌煌律法,心中天平已彻底倾斜。这云婉儿,何时竟有了如此气度与见识?简直与往日那个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女孩判若两人!莫非……真有什么奇遇不成?想到这里,他看向云织的目光中,不禁又多了几分深思与探究。

周婆子见里正神色变幻,久久不语,心知不妙,那股赖以生存的泼辣劲儿又上来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扯开嗓子就要开始她惯用的哭嚎撒泼:“哎呦我的青天大老爷啊!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您看看这死丫头,她招来这些瘟鸟害人,她还牙尖嘴利颠倒黑白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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