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内,沉香依旧,气氛却与讲经会时截然不同。今日是翰林院例行议事之期,青袍官员们按品阶端坐,神色各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连从高窗透入的阳光,都显得格外刺眼而冰冷。
云织坐在末位,背脊挺得笔直,感受着那些或明或暗投射而来的目光——探究、审视、忌惮,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她心中清明,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玄圭隐在堂外的人群中,如同蛰伏的猎豹,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
议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讨论着典籍修纂、史书勘误等常规事务,但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些琐事上。一种无形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如同不断绷紧的弓弦。
终于,在议题即将结束时,张澄缓缓站起身。他今日穿着尤为庄重,面容肃穆,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云织身上,带着一种悲天悯人般的沉痛。
“诸位同僚,”他声音洪亮,打破了那层虚伪的平静,“近日翰林院内,风波不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究其根源,皆因一人而起!”他手臂猛地抬起,直指云织,“云待诏!”
堂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云织身上。
“云待诏以女子之身入值翰林,本已违制!陛下隆恩,破格简拔,吾等亦曾期许其能恪守本分,精研学问。然!”张澄语气陡然转为凌厉,“其入翰林以来,不务正业,专研南疆邪物,结交靖安司鹰犬,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先有册府夜袭,污蔑洒扫老吏;今又捕风捉影,欲将污水泼向德高望重之致仕前辈!此举,岂是翰林所为?此心,可对陛下天恩?!”
他话音落下,立刻有几名官员起身附和。
“张修撰所言极是!云待诏行事鬼祟,搅乱翰苑清静,实乃害群之马!”
“女子干政,自古祸源!如今竟将手伸入清流之地,构陷前辈,其心可诛!”
“恳请上官明察,将此等心怀叵测之人,逐出翰林,以正视听!”
一时间,斥责之声此起彼伏,如同道道利箭,射向孤立无援的云织。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清流”、“规矩”、“忠良”为武器,试图用舆论的压力将她彻底压垮。
云织端坐不动,面色平静无波,仿佛那些恶意的攻讦只是过耳清风。直到声音稍歇,她才缓缓站起身,青罗袍服衬得她身形单薄,眼神却清亮如寒星,毫无惧色。
她先向主持议事的侍读学士行了一礼,然后转向张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张修撰口口声声言我‘构陷忠良’,‘罗织罪名’。敢问张修撰,何为忠良?是篡改药经,误导世人,险些酿成宫闱大祸者吗?是逼死门下英才,令其含恨九泉者吗?”
她不等张澄反驳,目光扫过方才附和的几人:“诸位同僚斥我‘专研邪物’,‘结交鹰犬’。敢问,厘清典籍真伪,避免后人受戕,可是邪道?与朝廷命官协同查案,揪出潜伏暗桩,肃清君侧,可是罪过?”
她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气势竟将众人的喧嚣压了下去。“《大学》有云:‘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云织所为,上为陛下分忧,下为黎民除害,心中坦荡,何惧流言?倒是诸位,不同青红皂白,便以‘女子干政’为由,行党同伐异之实,阻挠清查,这又是何意?莫非……这翰林院内,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怕被翻出来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有人恼怒,有人心虚,有人目光闪烁。
张澄脸色铁青,厉声道:“强词夺理!你口说无凭,有何证据证明周老学士与那些污秽之事有关?!”
“证据?”云织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张修撰莫非忘了李慕白?忘了那位在册府潜伏多年、最终齿藏剧毒而亡的钱三?李慕白为何自尽?钱三又为何甘当死士?他们背后之人,是谁?!”
她再次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逼视张澄:“张修撰身为周老学士高足,对李慕白师弟之死,就毫无疑虑?对钱三潜伏翰林院多年,就毫无察觉?还是说……张修撰其实知道些什么,却碍于师恩,或者……其他什么缘故,不得不三缄其口,甚至,助纣为虐?!”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澄的心防上。他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指着云织:“你……你血口喷人!”声音却已失去了之前的底气。
云织不再看他,转向满堂寂然的众人,朗声道:“云织入翰林,非为争权,非为夺利,只为求一个真相,还枉死者一个公道,还翰苑一片朗朗青天!若有人认为云织做错了,大可具本上奏,弹劾于我!但在真相大白之前,任何试图以流言、以身份阻挠清查者,其心……皆可诛!”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回荡在明伦堂中。那单薄的身影,此刻在众人眼中,竟显得无比高大。
先前主持的侍读学士深深看了云织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沉声道:“云待诏所言,不无道理。清查之事,既涉宫闱,又关翰苑清誉,自当谨慎,亦当彻查。在未有定论之前,诸位同僚还应以静制动,莫要妄加揣测,徒乱人心。”
这话,等于间接否定了张澄等人的发难,为云织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张澄等人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们本想借舆论将云织逼入绝境,却没想反被对方凭借胆识与智慧,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伪装,动摇了人心。
议事在不欢而散的气氛中结束。官员们鱼贯而出,无人再敢小觑那位立于堂中的青罗女子。她今日不仅化解了危机,更将“周永年”与“李慕白之死”、“钱三之秘”赤裸裸地摊开在了阳光之下。
云织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走到门口,与隐在廊柱阴影中的玄圭交换了一个眼神。玄圭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与凝重。
看似赢了这一局,逼得对方阵脚微乱。但云织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升起一股更强烈的不安。对手在明处的攻势被挫败,接下来,只会更加不择手段。
她抬头望向翰林院上空那片被飞檐切割的天空,阳光正好,却感觉有更浓重的阴云,正在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