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道士的小院时,她正坐在老槐树下纳鞋底。穿开裆裤的小道士蹲在青石板上,拿根树枝追着蚂蚁画圈,嘴里咿咿呀呀哼着不成调的童谣,是道士教的清心诀。
她的针脚顿了顿。三年前那个清晨的雾又漫了上来——女人就站在现在孩子蹲着的地方,蓝布包袱搭在肩上,边缘磨出了白边。道士牵着孩子的手,孩子才刚会走,攥着母亲的衣角不放,小脸憋得通红。女人没回头,像被风推着似的,一步步踩碎了院门口的薄霜,直到身影拐过山脚那棵老枫树,再也没出现过。
小道士忽然咯咯笑起来,树枝戳中了蚂蚁的队列,他歪着头看,睫毛上还沾着下午摘的蒲公英绒毛。她望着孩子后脑勺柔软的发旋,想起女人临走前,道士低声问:“就不能……再看他一眼?”女人的声音很轻,像雾一样散在风里:“看了,就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她把线头咬断,心里那团疑问又浮上来。什么样的东西,能让人连孩子的哭声都能生生压下去?道士说她是去寻“自在”,可自在难道比孩子温热的小手更实在?她见过太多母亲,孩子磕破点皮都要掉眼泪,夜里抱着喂奶能坐半宿。可那个女人,走得像摘了片不相干的叶子。
或许,她的精神支柱从来不在这方小院里。不是孩子糯糯的“娘”,不是道士清晨熬的小米粥,不是窗台上那盆总也不开花的兰草。她的支柱是山间的云,是涧底的泉,是她自己心里那片不肯被炊烟捆住的野地——那里有风,有远方,有不用为谁洗衣做饭、不用听孩子夜哭的自由。
小道士忽然扑过来,举着树枝给她看:“婶婶你看!蚂蚁搬家!”她放下鞋底,替他擦掉鼻尖的灰。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映着渐暗的天色,也映着她眼里那点说不清的怅惘。远处,道士在殿里敲晚钟,钟声闷闷的,像谁把心事沉进了井里。凌晨四点,他揣着母亲求来的平安符出了门。楼道声控灯在身后次第熄灭,像被他甩在身后的那些日子——父亲摔门时震落的墙皮,母亲哽咽着说忍忍就好的皱纹,还有办公室里永远理不清的是非。听说南华山的台阶能消业障,踩过一千级就添一分福报,他数着一阶阶青石板往上爬,露水打湿了裤脚。
山路渐陡时,晨雾漫上来,把整座山泡成一杯浓茶。他攥着那枚黄纸符,汗水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往下淌,喉咙里泛起铁锈味。爬到半山腰的破庙,供桌积着灰,香灰缸里插着半截燃尽的红烛。他突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像头受伤的小兽般发抖——原来爬山不会让委屈变少,只是把它们抖落在不同的台阶上。
日头爬到头顶时,他终于站在山顶。风掀起衣角,远处的云在河谷里翻涌。他想起邻居老太太说这话时,手里正择着带泥的青菜:福报不是老天爷给的,是自己踩出来的路。他摸了摸口袋,平安符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边角,露出里面包着的几粒糯米。山风掠过耳畔,竟像极了母亲年轻时哼过的童谣,他突然笑出声,眼眶却热了。下山的路依旧崎岖,但每一步踩在实地上,都比来时稳当些。他七岁时相信父母是神。直到那个暴雨夜,父亲醉酒后摔碎了母亲最爱的青花瓷瓶,碎片溅在他手背上,留下月牙形的疤。那天他蹲在阳台,看着母亲抱着破碎的瓷片无声流泪,突然明白神也会受伤,会软弱,会在生活的泥沼里挣扎。第一个信仰随着瓷片的寒光碎裂了。
十五岁他皈依努力教。数学老师总说天道酬勤,他把这句话刻在铅笔盒上,刷题到凌晨三点。可摸底考试那天,前排同学偷偷翻开了课本,分数出来时,作弊者拿着奖学金笑容灿烂,他的试卷上却画着鲜红的叉。在操场角落,他把刻着字的铅笔盒扔进垃圾桶,听见某种坚固的东西在胸腔里坍塌的声音。
二十三岁他成为爱情教的信徒。女友说要一起攒钱买带飘窗的房子,他每天多打一份工,手指被钢筋磨出厚茧。直到某天提前下班,看见她挽着开宝马的男人走进商场,玻璃窗映出她耳垂上新买的钻石耳钉。他站在街角,雪落在睫毛上化成水,像一场盛大的洗礼,洗去了他对永恒的所有幻想。
如今他三十五岁,钱包里夹着无神论者协会的会员卡。上周邻居家的猫死了,孩子们围着花坛哭成一团,他默默帮忙挖了坑。埋土时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青花瓷,十五岁的铅笔盒,二十三岁的钻石耳钉。原来每一次伤害都是行刑者,也是神父,用疼痛为他举行剃度仪式,直到他心无挂碍,只剩一身轻盈的空。她如今总爱斜挎着个酒葫芦,赤着双足在青石板路上踏歌而行。曾日夜捻动的佛珠被改成了逗猫的玩具,木鱼儿早不知丢去了哪条溪流。路过山神庙便抢供桌上的蜜饯,遇着娶亲队伍就拦轿讨喜钱,笑起来眼角堆着细碎的纹,活像戏文里没个正形的散仙。
那日在桥头看卖艺,见那耍刀的汉子被铁尺划破了掌心,她突然蹲下身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汩汩冒血的伤口喊:好红的花!人群骂她疯癫,她却从袖中摸出半块啃剩的桂花糕,硬塞进那汉子手里。转身时葫芦撞在石栏上,酒液溅湿了前襟,她浑然不觉,只望着夕阳把云彩烧得漫天通红,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夜宿破庙时,她会把捡来的野菊插在断壁残垣间。月光漏进窟窿照在她脸上,才看得见那层嬉笑底下的苍白。有次醉后抓住个小沙弥的手,非要教他唱俚俗小调,唱到人间百味皆虚妄时,尾音颤得像风中残烛,倒把小沙弥吓得落荒而逃。
其实她不过是把心经译成了市井笑谈,将往生咒谱成了船歌。每当有人问起师承,她便从葫芦里倒出只活蹦乱跳的青蛙,看对方惊惶逃窜的模样,自己先抱着肚子笑得泪花乱滚——只是没人瞧见,她转身后悄悄将那青蛙放生在最近的荷塘,指尖在胸口虚虚画了个早已模糊的符。暮色漫进来时,他正坐在窗台上数地砖。第十七块瓷砖的裂纹里嵌着半片枯叶,像谁不小心遗落的眉弯。风从纱窗缝里钻进来,撩动他垂落的袖口,却吹不起丝毫波澜——就像这具被掏空的躯壳,连叹息都带着生锈的钝响。
他伸手去抓窗台上的月光,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虚无。那些曾经在胸腔里灼灼燃烧的东西,好像被什么人用银线悄悄抽走了。是昨夜伏案时吗?还是今晨刷牙时镜中突然模糊的倒影?他记不清了,只知道从某一刻起,影子就变得很薄很轻,像蝉蜕挂在晾衣绳上,风一吹就晃悠着要飘走。
书桌上的诗集翻开着,是他从前最爱的那一页。可现在每个字都在融化,墨色淌成蜿蜒的泪痕,把泡成了一滩软塌塌的水渍。他试着读出声,喉咙却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所有音节都碎在舌尖,变成含糊的呜咽。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是母亲发来的晚餐照片。红烧鱼在瓷盘里冒着热气,葱花绿得发亮,可他盯着那团暖色看了很久,只觉得眼眶发酸。胃里空空的,却不是饥饿,是那种陈年陶罐裂了缝,风灌进去呜呜作响的空。
他低头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那里平稳地跳动着,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旧座钟。可钟摆摇晃间,荡出来的不是热血,是细密的沙。一粒,又一粒,顺着血管流到四肢百骸,在关节处磨出细碎的疼。
,阳台门被风吹得晃了一下。他惊得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贴在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剪纸。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拖到门口,像条溺水的鱼,徒劳地摆着尾巴。
也许真的有什么被换走了吧。他想。说不定此刻,某个陌生人正披着他的灵魂,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开怀大笑,而他只能抱着这具轻飘飘的空壳,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听着体内沙漏漏尽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却重得像块铅,一下下砸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震出无边无际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