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尽时,枷木冲堡的营帐里烛火通明。
祖大寿褪去染血的银甲,换上一身素色常服,案上摊着辽东舆图,指尖正落在“宁远卫”三个字上,眼底还残留着方才鏖战的锐光。
帐外传来亲兵的脚步声,捧着一个封好的木匣:
“大人,这是清点出来的,敌军遗落的弯刀与箭簇。”
祖大寿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案头一方素笺上。他沉吟片刻,取过狼毫,蘸饱了墨汁,落笔时力道沉稳:
淮安敬源贤弟亲启。
“此战鞑虏数百来犯,赖贤弟所助精工火器,三排轮换齐射,毙敌六十余,余者仓皇北遁,枷木冲堡岿然不动……”
他寥寥数笔,将战事始末写得明明白白,没有夸耀战功,只着重提了改良掣电铳的射程与威力,字里行间满是赞许。末了,又添了一句:贤弟所赠火器,实为边关利器,护佑一方百姓,功不可没。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信纸折得方方正正,塞进一个牛皮封套里,又取过一方小小的铜印,在封口处重重盖下——那是他私下刻的印记,只与相熟之人互通消息。
“唤信使来。”祖大寿抬眼,声音沉稳。
片刻后,一名身着劲装的信使躬身入帐,单膝跪地:
“末将听令。”
祖大寿将封套递给信使,又从匣中取出一支打磨得锃亮的蒙古弯刀,一并交付:
“星夜兼程,送往淮安陈家。此信交予陈敬源本人,此刀,便作为此战的信物。”
他顿了顿,又叮嘱道:
“路上小心,避开驿道上的盘查。到了淮安,若见不到陈敬源,便将信物藏好,静待时机。”
“末将遵命!”
信使双手接过信与刀,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又对着祖大寿深深一揖,转身便出了营帐。
帐外,夜风寒凉,星子稀疏。信使翻身上马,马蹄裹了棉布,踏在地面上只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辨了辨方向,朝着南方疾驰而去,身后的枷木冲堡渐渐隐入夜色,唯有烽燧上的火光,还在黑暗里亮着,像一颗不灭的星。
祖大寿立在帐口,望着信使远去的方向,久久未动。他想起数月前,陈敬源派人送来火器时说的话:
“辽东乃家国屏障,敬源虽身在江南,亦愿尽绵薄之力。”
如今看来,这份绵薄之力,竟成了击退鞑虏的雷霆之势。
他轻叹一声,转身回帐。烛火下,舆图上的线条愈发清晰,祖大寿的目光,缓缓从枷木冲堡移向更北边的土地,那里,乌云似在汇聚,一场更大的风雨,已在酝酿之中。
而千里之外的淮安,陈敬源尚不知晓,一封带着关外烽烟气息的捷报,正循着夜色,朝着他而来。
辽东书信抵达淮安乐游山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二十日,
淮安云栖坞的书房里,烛火摇曳。
陈敬源正伏在案上,对着一张南洋航线图凝神思索,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南下的货船筹备已近尾声,只待冬日的北风起,便可扬帆起航。
窗外的桂香漫进屋内,混着墨香,添了几分静谧。忽然,小厮春生的声音在外响起,带着几分急促:“公子,有位关外的信使求见,说有祖游击的急信。”
陈敬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放下手中的海图,快步走到门口。只见一名身着劲装的汉子立在廊下,风尘仆仆,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见他出来,信使连忙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封套与一柄弯刀,双手奉上:
“陈公子,祖游击命我星夜赶来,这是战报与信物。”
陈敬源接过封套,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牛皮,心头竟是一阵莫名的悸动。他将弯刀放在案上,那刀身泛着冷冽的银光,刀柄上还刻着蒙古部族的纹样,显然是从敌寇手中缴获的。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套,抽出信纸。烛火下,祖大寿那遒劲的字迹跃然纸上,一行行读下去,枷木冲堡的烽烟仿佛就在眼前——蒙古流寇的猛攻、火器营的齐射、改良掣电铳的威力、鞑虏仓皇逃窜的狼狈……字字句句,都透着关外战场的金戈铁马。
当读到“赖贤弟所助精工火器,毙敌六十余,枷木冲堡岿然不动”时,陈敬源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想起去年,和祖大寿书信来往得知辽东边防吃紧,便让神工院把所有生产的掣电铳二百余杆,悄悄送往宁远祖大寿手中,咬死就是剿匪而得。这也是陈敬源放弃科举,回乐游山打造神工院的想法,不是造反,而是偷偷支援辽东经过后世考验的将领,无奈这个神工院人数太少,虽有蜡模法,但是工艺还是复杂,产量太低了。
他抬手摩挲着信纸,指尖划过“护佑一方百姓,功不可没”那一行,心头涌起一股热流。自幼读圣贤书,便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虽身在江南,却始终记挂着关外的疆土。如今,手中的战报,便是最好的证明——他的心血,没有白费。
弯刀在烛火下泛着光,陈敬源望着它,忽然想起祖大寿信中未言明的隐忧。蒙古流寇虽退,可辽东的局势暗流涌动,女真部族的崛起,已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书架旁,取下一本《武备志》。
烛火跳跃,映着他挺拔的身影。陈敬源翻开书页,目光落在火器图说的篇章上,眸子里渐渐多了几分坚定。
他日南下南洋,不仅要开辟商路,更要寻些西洋火器的图样,再改良精进,送往辽东。
边关的安宁,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虽一介乡绅,却愿以己之力,为这万里河山,为这最后的汉人江山,添一道屏障。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了案上的海图,也吹动了陈敬源心中的波澜。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见千里之外的宁远卫,烽燧上的火光正亮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