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能冻裂灵魂的冷。
像被人扒光了扔进液氮罐子里,每一寸皮肤都针扎似的疼,然後迅速麻木,失去知觉。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冰碴子,喇得喉咙眼儿生疼,咳都咳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破响。
我蜷缩在这块冰冷梆硬的金属残骸上,像条快冻僵的蛆,拼命想把自个儿缩成一团,屁用没有。寒气无孔不入,从屁股底下、从背後、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往骨头缝里沁,五脏六腑都快结冰了。
怀里抱着岚,她身体冰凉,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强心针和那点可怜的营养剂吊着她最後一口气,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隔好久才能看到胸口极轻微地起伏一下,吓得我每次都得把手指头凑她鼻子底下确认老半天。
完了。真他妈完了。
飘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上下左右全是黑黢黢、能吞掉一切的虚空。远处那鬣狗窝还在时不时爆一下,闪点火光,跟放烟花似的,屁用没有。联合边境和源初那帮孙子估计还在里面打出狗脑子,谁赢了都没我们好果子吃。
这块破残骸要动力没动力,要补给没补给,就他妈一铁棺材,还是漏风的。维生场弱得可怜,勉强维持着不立刻嗝屁,但温度眼瞅着一点点往下掉,氧气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饿,渴,冷,疼。浑身旧伤新伤叠一块儿,稍微动弹一下就扯得生疼,尤其是脱臼过的那边肩膀,肿得老高,冻得发紫,跟个烂茄子似的。胃里早就空了,饿过劲了,只剩下一阵阵拧巴的痉挛,烧得慌,又他妈冷得慌,冰火两重天,折磨得人想发疯。
脑子木木的,转一下都费劲。时间在这儿屁意义没有,只有怀里岚那微弱到极点的呼吸,成了唯一还能感知到的、证明自个儿还没彻底死透的动静。
绝望像这四周的黑暗一样,浓得化不开,一点点把人淹没,冻僵。
试过喊,嗓子哑得跟砂纸摩擦似的,喊出来的声音还没放屁响,瞬间就被这无边的死寂吞了。试过挥手,远处那帮打架的孙子根本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估计也得先补两枪。
体内那点蓝血,死得透透的。之前被那血狼掐、被独眼龙揍的时候还能蹦躂两下,现在彻底歇菜了。怎麽感应都没用,跟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视野里漆黑一片,连点幽蓝色的残影都他妈没了。低语?早死透了。
真成废物点心了。
就这麽瘫着,等死。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的时候,被寒冷和绝望折磨得想撞墙。模糊的时候,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往脑子里钻——昂船洲的霓虹灯,刑天实验室的惨白灯光,南极的风雪,源初飞船的银蓝色走廊,岚的笑脸,陈子豪绝望的眼神… 走马灯似的晃,搅得人心口揪着疼。
好几次差点睡过去,又猛地惊醒,生怕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或者醒过来发现岚已经凉了。
不能睡… 不能睡… 操他妈的不能睡…
心里头一遍遍骂着,牙关咬得咯咯响,凭着一股自己都说不清是啥的狠劲硬吊着。
不知道熬了多久,可能几个钟头,可能几天。远处鬣狗窝的爆炸声渐渐稀拉了,最後彻底没了动静。不知道谁赢了,也没见有船出来搜寻。估计我俩在他们眼里,早就跟这太空垃圾一样,不值当费劲了。
彻底没指望了。
体温流失得更快了,脑子开始发木,思维迟钝,看东西都带重影。岚的呼吸好像… 更弱了?
心里慌得厉害,手哆嗦着去摸她脖子上的脉搏,冻僵的手指感觉不出啥,吓得我赶紧把脸贴她胸口听。
咚… … 咚… … 咚… …
极其缓慢,极其微弱,但还在跳。
眼泪差点飙出来,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得想办法… 不能真这麽等死…
挣扎着坐起来一点(差点没疼晕过去),环顾这块破残骸。之前光顾着逃命,没细看。
这好像是侦察艇生活舱的一部分,扭曲得厉害,大部分设备都报废了,仪表盘碎裂,线路裸露,结着冰霜。在角落一个压变形的柜子缝里,又翻出半管凝固的营养膏,宝贝似的揣怀里,用体温慢慢焐化了一点,小心地喂给岚。
又找到一小块破损的隔热毯,勉强把我和岚裹在一起,屁用没有,但图个心理安慰。
做完这些,累得眼前发黑,喘得跟破风箱一样。
瘫回去,看着头顶那片亘古不变的、冷漠的星空,心里空落落的。
就这麽… 结束了?
不甘心。操他妈的不甘心。
凭什麽?老子从昂船洲一路挣扎到现在,挨过枪子儿,挨过虫子咬,挨过源初拆,好不容易从鬣狗窝里爬出来,就为了冻死在这破铁皮上?!
岚呢?她他妈又凭什麽?她招谁惹谁了?!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烧得心口窝滚烫!视野边缘那死寂已久的幽蓝色,极其微弱地、几乎是幻觉般地… 闪动了一下?!
我一愣,猛地集中精神!
有动静?!蓝血没死透?!
拼命去感应,去勾搭,去他妈的呼唤!
没用。那感觉一闪就没了,跟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体内还是那片冰封的死寂。
操!耍老子玩呢?!
气得我想捶地,手抬到一半没力气了,软软落下。
绝望感更浓了。
时间一点点磨。怀里那点隔热毯的体温早就散没了,冷得人直哆嗦,牙关打架。岚的身体越来越凉。
真的… 到头了…
意识开始涣散,眼前发黑,耳鸣声越来越响…
就在快要彻底失去知觉的时候——
嗡…
一丝极其微弱、但绝对他妈不是错觉的… 震动感… 从屁股底下的金属残骸传了过来?!
非常轻微,像是某种… 极低频率的引擎脉冲?或者… 能量扫描?!
有东西靠近?!
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挣扎起来,扑到残骸边缘,瞪大眼睛往外看!
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
但那震动感… 越来越清晰!确实有东西!在下面?!还是後面?!
心脏狂跳,血液都快冻住了!是搜寻的船?联合边境?源初?还是… 路过的?!
管他妈是谁!机会!
手在冰冷的金属面上乱摸,摸到一块松动的、边缘锋利的碎片,捡起来,对着残骸表面一下下地敲!
哒… 哒… 哒…
声音不大,但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敲一会儿,停一下,竖起耳朵听。
那震动感似乎顿了一下,然後… 改变了方向?朝这边来了?!
有戏!真他妈有戏!
激动得手直抖,拼了老命继续敲!哒哒哒!哒哒哒!
震动感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甚至能隐约听到极其低沉的、引擎运转的嗡鸣声了!
一个模糊的黑影,从下方的黑暗中缓缓升起,逐渐遮挡了部分星光。
是艘船!不大,看起来有些陈旧,造型… 有点怪,不像联合边境或者源初那种制式风格,更像是… 拼凑改装过的?船体上似乎还有个模糊的喷涂标志,看不清楚。
它缓缓靠近,保持着距离,似乎在观察。
我停下敲击,心提到嗓子眼,死死盯着它。是敌是友?
船体侧面一个探照灯突然亮起,雪白的光柱扫过来,精准地打在我们这块残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
灯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残骸其他部分。
然後,一个略带沙哑、透过外部扬声器传来的声音响起了,带着点… 疑惑和警惕?
“喂?还活着吗?什麽来路?”
不是联合边境那种冰冷的电子音,也不是源初那种非人的合成音,是… 活人的声音!虽然语气不咋地。
“救… 救命…” 我扯着嗓子喊,声音劈叉得厉害,“我们… 遇难了… 需要帮助…”
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
“遇难?从那鬣狗窝里飘出来的?”那声音提高了点,“妈的,动静闹挺大啊… 你们是鬣狗帮的人?”
“不是!我们是被他们抓的!”我赶紧澄清,“他们想卖了我们!”
又是一阵沉默。能听到那边似乎有低声交谈的声音,但听不清内容。
我的心悬在半空,生怕对方来一句“关我屁事”然後调头走人。
终於,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不耐烦:“操,算你们走运… 老子今天发善心… 别乱动,接你们上来。”
心里那块大石头咚一声落地!激动得差点没哭出来!
嗡鸣声靠近,那艘飞船缓缓贴近残骸,保持相对静止。腹部打开一个对接舱口,伸出一个简易的机械抓臂,小心地夹住残骸边缘固定。然後一个带着圆形气密门的延伸对接桥缓缓伸了过来,哐当一声吸附在残骸表面。
气密门滑开,露出里面灯光昏暗的通道。一个穿着脏兮兮飞行夹克、脸上带着防风镜、手里拎着一把老旧脉冲步枪的男人站在门口,警惕地打量着我们。
“快点!磨蹭什麽!”他不耐烦地招手。
我赶紧抱起岚,踉踉跄跄地钻进对接桥。里面温暖(相对外面来说)的空气涌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机油、烟草和… 烤面包?的混合怪味,呛得我直咳嗽,但却他妈的让人想哭。
“操,怎麽惨成这德性…”那男人皱着眉看着我怀里奄奄一息的岚,又扫了我一眼,“你先进去!靠边站好!”
他对着船舱里面喊了一嗓子:“疤脸!过来搭把手!有个快嗝屁的!”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身材壮实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看了我们一眼,没多话,帮着我把岚抬了进去。
进入飞船内部。空间不大,布置杂乱,到处是裸露的线管和堆放的工具零件,墙上贴着些泛黄的星图和乱七八糟的涂鸦。空气里那混合味儿更浓了。
“扔医疗床上!”最初那个男人指挥着,然後指向我,“你,跟他去清洗舱简单处理一下!别把虱子带进来!”
一个瘦小的、看起来十几岁的少年怯生生地走过来,示意我跟他走。
我被带到一个狭小、简陋的清洗舱,用温水(奢侈!)简单冲洗了一下,换了身不知道谁的、满是机油味的旧衣服。伤口被草草处理了一下,喷了点消毒和镇痛的喷雾。
整个过程脑子都是懵的,跟做梦一样。
回到主舱,岚已经被放在一张简易医疗床上,连着些基础的生命体徵监测仪。那个叫疤脸的女人正在给她注射什麽东西。
“怎麽样?”我哑声问,心揪着。
“死不了。”疤脸头也不抬,“低温症,脱水,营养不良,多处软组织损伤… 底子亏得厉害。打了针强效营养剂和稳定剂,看造化吧。”
我稍微松了口气,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浑身脱力。
最初那个男人走过来,扔给我一管营养液和一个水袋。“喝点。老子是‘黑羚羊号’的船长,你可以叫我老K。这我搭档,疤脸。那边那小崽子是学徒,小虫。”
我接过来,狼吞虎咽地灌下去,呛得直咳。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谢…谢谢…”我哑声道。
“别忙谢。”老K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烟,眯眼看着我,“说说吧,怎麽回事?从鬣狗帮那破窝里飘出来,还被搞成这屌样?你们俩… 不像普通人啊。”
心里猛地一紧。来了。盘问来了。
脑子飞快转动。不能说实话。源初、蓝血、联合边境… 这些名头太吓人,天知道这帮人是啥路数,知道了会不会直接把我们扔回去?
“我们… 是跑货的…”我哑着嗓子,开始编,“船被劫了… 鬣狗帮抓了我们… 想勒索… 後来不知道谁打来了… 我们趁乱抢了逃生舱跑出来… 炸了… 就飘那了…”
老K叼着烟,似笑非笑地听着,没打断。疤脸在旁边收拾医疗器械,看似没在意,但耳朵竖着。小虫则好奇地偷瞄我们。
“跑货的?”等我说完,老K吐了个烟圈,“跑什麽货能让鬣狗帮那帮杂碎上心?还能惹来联合边境和源初的飞船大打出手?鬣狗窝都快被掀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看到了联合边境和源初的飞船?!
“不…不知道…”我装傻,“可能… 他们搞错了?或者… 抢地盘?”
老K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锐利,然後突然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行吧,不愿意说拉倒。老子对别人的麻烦没啥兴趣,只要别惹到老子头上就行。”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你们俩暂时安全了。但老子这船小,规矩简单——别惹事,别乱碰,干活抵饭钱。等到了下个港,你们爱去哪去哪。”
他说完,晃悠着走了。
疤脸看了我一眼,也转身去了驾驶舱。
小虫凑过来,小声说:“船长人其实不坏… 就是嘴臭… 你们好好休息。”说完也跑了。
舱里就剩我和昏迷的岚。
我瘫在椅子里,浑身虚脱,心里却一点没放松。
暂时安全了?也许吧。
但这艘船… 这帮人… 真的只是路过发善心?
老K那眼神,可不像啥都不在乎的样子。
还有… 体内那死寂的蓝血… 刚才看到飞船靠近时那一下微弱的悸动… 是错觉吗?
前途未卜。
看着医疗床上岚依旧苍白的脸,叹了口气。
走一步看一步吧。
至少… 暂时不用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