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刘总管穿过数道雕刻精美的垂花门,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王府后宅与外院的轩敞威严截然不同,处处透着精心雕琢的雅致与令人屏息的幽深。抄手游廊九曲回环,连接着一座座小巧玲珑的院落,廊下悬挂着各色珍禽鸟笼,偶尔传出几声清脆的鸣叫,反而更衬得四周寂静。假山玲珑剔透,池水清浅,几尾锦鲤悠然摆尾,奇花异草暗送芬芳。然而,在这片静谧祥和之下,喜来乐却敏锐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抑。往来穿梭的丫鬟嬷嬷们,个个衣着光鲜,行事却如同尺子量过一般,低头敛目,脚步轻悄,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不敢有丝毫逾矩。
刘总管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他肥胖的身体走在这精致的环境中,却意外地灵活。他边引路边压低声音,如同耳语般提点:“喜郎中,咱家再多句嘴。福晋静养在‘锦瑟轩’,那是王爷特意为福晋辟出的静养之所,最是喜静,厌烦喧哗。一会儿到了地方,一切自有福晋身边的容嬷嬷和李嬷嬷安排,您只需依规矩行事,多看多听,少问少言,不该问的莫问,不该看的……呵呵,想必郎中明白。” 他最后那声干笑,带着浓浓的警示意味。
喜来乐默默点头,将“锦瑟轩”和三嬷嬷的名字记在心里,心中警惕的弦绷得更紧。这后宅规矩森严,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藏机锋,比之外面直面权贵,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凶险,步步都需如履薄冰。
行不多时,一座题着“锦瑟轩”三个清秀篆字的独立院落出现在眼前。院墙粉白,门前种着几株翠竹,显得清幽异常。早有两位穿着藏青色缎子坎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色严肃中带着刻板的老嬷嬷在门口垂手等候。见到刘总管,她们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个半礼,姿态并不卑微,反而透着一股主事嬷嬷特有的气度。
“容嬷嬷,李嬷嬷,”刘总管上前,语气比之前更加客气了几分,“这位便是王爷亲自请来,为福晋诊病的沧州喜来乐喜郎中。王爷吩咐了,一切听从二位嬷嬷安排。”
这两位嬷嬷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立刻落在喜来乐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见他虽衣着朴素,但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眼神澄澈坦然,并无寻常江湖郎中那种或谄媚或油滑的气质,反而有种读书人般的沉静,紧绷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丝。为首的容嬷嬷开口道:“有劳刘总管。喜郎中,请随老身进来。福晋已在室内等候,只是……需依王府规矩,隔帘诊脉,望郎中见谅。”
“理应如此,嬷嬷放心。”喜来乐拱手,语气平和。对于亲王福晋这等身份的贵人,隔帘诊脉是必然的礼节,他早有心理准备。
随着容嬷嬷踏入锦瑟轩内室,一股混合了浓郁药味和某种名贵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试图掩盖,却更显欲盖弥彰。室内光线柔和,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进贡的缠枝莲纹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暗的光泽,多宝格里摆放的不是寻常古玩,而是些玉如意、珊瑚树、金佛等象征福寿安康的贵重器物,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尊贵。一道用极细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苏绣屏风隔在室内中央,屏风质地轻薄,隐约可见其后软榻上倚靠着一个窈窕柔弱的身影,旁边侍立着几名穿着比外面丫鬟更精致的侍女,如同泥塑木雕般,悄无声息。
一位眉眼伶俐的丫鬟无声地搬来一个铺着软垫的锦墩,放在屏风前约三步远处。容嬷嬷示意喜来乐坐下,然后从身旁一个紫檀小盒中,取出一根崭新的、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红色冰蚕丝线,动作极其小心地从屏风一侧特意留出的缝隙中递了过去。屏风后,自有丫鬟接过,熟练地系在了福晋的手腕上。
这便是只在传说中听过的“悬丝诊脉”?喜来乐心中明了,这更多是一种彰显身份尊卑和严守男女大防的形式,其诊断意义微乎其微。以他如今的医术修为,结合之前孙院使的详细描述,以及“望气术”对生命气息的玄妙感应,即便不依靠这根丝线,他也有七八成把握推断出福晋的病机。但这王府的规矩,不容置疑,这形式,必须一丝不苟地走完。
他不再多想,收敛心神,伸出右手食、中、无名三指,小心翼翼地轻轻搭在那根纤细无比的红线上。指尖传来的振动微弱到几乎难以感知,如同春风拂过水面泛起的最细微涟漪。他立刻闭上双眼,摒弃一切杂念,将自身医士境界的灵觉感知力提升到极致,呼吸变得绵长而细微。一丝若有若无、精纯平和的医士真气,顺着那根红线,如同最温柔的触角,极其缓慢而谨慎地向另一端延伸而去。他并非强行去探查对方体内情况,那是对贵人的大不敬,也是极其危险的行为。他的真气只是如同水银泻地般,细腻地、被动地感知着红线另一端,那代表着福晋气血运行的、最宏观的波动规律。
与此同时,他暗中将“望气术”催动到自己目前所能达到的极限。视线虽然被屏风阻挡,但在他的灵觉中,屏风后方那团代表着福晋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他努力穿透那层阻碍,去感知其气息具体的色泽、流动与分布。
时间一点点过去,室内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他自己沉稳的心跳。容嬷嬷和李嬷嬷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脉象果然如孙院使所言,主体是濡缓无力,尤其是沉取之时,几乎难以捕捉,如同干涸河床下微弱的水流,这明确指向了脾肾阳虚,气血生化无源,推动无力的本质。但就在这整体濡缓无力的基调下,喜来乐凝聚全部心神,终于捕捉到了那一丝极其隐晦、如同幽灵般时断时续、滑溜异常的涩意!这感觉,就像用最轻的力道抚摸一块看似光滑的玉石,却在某个瞬间,指尖感受到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的硌涩感!这绝非单纯的虚证所能解释!虚证之脉,多是虚弱无力,或细微欲绝,但通常流畅,不会出现这种阻滞的“涩”感!
更让他心头骤然一凛,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的是,在“望气术”全力感知下,福晋周身那团衰微的生命气息内部,景象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中焦脾胃区域,盘踞着一团浑浊的、黄白相间的气团,如同沼泽般黏滞不动,这正是湿浊内蕴,郁而化热的显象,对应着口甜、苔黄腻;而下焦肾俞、命门之处,代表先天阳气的光芒则黯淡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微弱地闪烁着,这正是肾阳虚衰的根本,对应着精神倦怠、形体日削、畏寒肢冷(可推断)。
然而,超越这些预期的模式,在对应于肋部的肝经区域,以及更令人震惊的是,在胞宫(子宫)区域,他探测到了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绿色的邪恶能量丝!
这墨绿色的气丝与整体虚衰的气象格格不入,它并非由内而生,反而带着一种外来的、阴冷的、附着侵蚀性的意味!与他之前从毒医杜先生以及那个被御医后人暗算的老者身上感受到的毒气,有几分同源之感,但此刻感知到的,更为隐蔽,更加阴柔缠绵,毒性并非猛烈爆发,而是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缓慢地、持续地蚕食着宿主本已衰弱的生机!它巧妙地隐藏在虚损的表象之下,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模拟或加重了某些虚证的症状!
喜来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难道福晋这缠绵病榻半年、让太医院束手无策的顽疾,并非单纯的身体机能失调或情志所致,而是……中了某种极其高明、潜伏极深的慢性奇毒?!
这下毒之人,手段堪称歹毒而精湛!他\/她巧妙地利用了福晋本身可能就有的脾肾阳虚体质基础。毒素引发的部分症状,如严重的倦怠乏力、食欲不振、畏寒等,与阳虚虚损之证高度重叠,难以区分。而毒素本身带有的阴寒特性,又进一步加重、甚至可能是导致阳虚的重要原因之一!那令人困扰的口甜、苔黄腻,或许正是身体在这毒素和自身虚损的双重压迫与干扰下,脾胃功能严重紊乱后产生的一种复杂假象,或者说,是身体试图排解毒素而又无力为继时的一种异常反应!
太医院其他人,包括那位孙院使,很可能只看到了表面的虚象(脾肾阳虚)和较为明显的标象(湿热),他们的诊断思路被限制在了内伤杂病的范畴,未能,或者说,根本不敢往“中毒”这个骇人听闻的方向去想!毕竟,谋害亲王福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没有确凿证据,谁敢轻易开口?
此事关系太过重大!这已不仅仅是医术问题,更是涉及王府内闱阴私,甚至可能牵扯到更恐怖的宫廷斗争!他一个毫无根基、初来乍到的民间郎中,若此刻贸然点破,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且不说能否取信于睿亲王,首先就会打草惊蛇,让那隐藏极深的下毒者有了防备,甚至可能狗急跳墙,对自己下毒手!在这深似海的王府,让一个无权无势的郎中“意外”消失,简直易如反掌!
喜来乐心念电转,脑海中瞬间权衡了无数利弊得失,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古井无波的平静,甚至连搭着红线的手指都没有丝毫颤抖。他缓缓地、如同寻常诊脉完毕一般,收回了搭在红线上的手指,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发现从未发生过。
“喜郎中,”屏风后,传来一个虚弱无力,但依旧努力维持着雍容气度,带着几分沙哑的女声,正是福晋本人,“本妃这病,缠绵日久,苦不堪言。太医院诸位先生劳心费力,却收效甚微。不知你……诊了这脉,可有何新的论断?” 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希冀,以及被病痛长久折磨后的深深疲惫。
喜来乐起身,对着屏风方向躬身一礼,语气沉稳恭敬,听不出任何异常:“回福晋的话,草民已仔细诊察。福晋凤体违和,确系脾肾阳气亏虚为病之本,湿浊内蕴、郁而化热为病之标。此证虚实夹杂,寒热交错,颇为缠手,与先前太医院孙院使诸位大人的判断大体一致。草民斗胆,认为先前所拟附子理中汤合平胃散,再加黄连、黄芩化裁之方,正对此证机枢。可先取三剂,依法煎服,以观后效。若药证相符,或可先缓解脘痞、口甜之苦,稍复脾胃运化之机。”
他决定,暂时绝不能点破中毒之事。首要任务是稳住局面,取得信任,保全自身。先用这温补清利、看似对证的方子投石问路,一方面或许能缓解福晋部分表面症状,争取时间;另一方面,也是向王府上下表明,他只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医生,并未察觉到任何“不该察觉”的东西。同时,他必须利用留在王府的这段时间,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暗中观察,寻找任何可能指向毒源、毒物种类乃至下毒者的蛛丝马迹,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才能发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击。
福晋在屏风后闻言,似乎轻轻吁出了一口积郁已久的气,语气也随之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欣慰:“如此……便有劳喜郎中了。若真能缓解本妃之苦,王府……断不会亏待于你。”
“草民分内之事,不敢言谢。”喜来乐姿态放得更低。
从容嬷嬷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上好宣纸、徽墨和狼毫笔,喜来乐凝神静气,笔走龙蛇,将方子一字不差地写下,并在旁边详细注明了煎服方法(如附子需先煎久煎以去其毒性)、饮食禁忌(如忌生冷、油腻、甜腻之物)等注意事项。他开的方子与之前对孙院使阐述的完全一致,只是在具体剂量上,根据方才脉象感知到的虚损程度,拿捏得更加精准微妙,既充分顾及福晋凤体虚弱、不堪猛攻的实际情况,又必须保证药力足够,能够撼动那沉疴痼疾。
交出墨迹未干的药方,喜来乐便在刘总管的陪同下,无声地退出了这片暗藏汹涌的锦瑟轩。
离开后宅,回到相对开阔的外院,刘总管那张白胖的脸上才重新堆起了略显真切的笑容,低声道:“喜郎中果然医术不凡,沉稳有度,咱家看福晋对您……似乎比之前对那些太医们多了几分信心。王爷方才也传下话来,请您就在府中客房稍作歇息,待福晋服用您开的方子后,看看情形如何,王爷或许还有垂询。府中已为您准备了干净舒适的客房,一应用度,皆按上宾之礼。”
这番安排,表面是礼遇有加,实则有软禁观察、以防万一之意。喜来乐心中雪亮,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有劳王爷挂心,有劳总管安排,草民恭敬不如从命。”
他被引到一间陈设雅致、用具齐全的客房。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喜来乐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平静才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深深凝重。他在房中缓缓踱步,眉头紧锁。
福晋竟身中如此阴险的慢性奇毒!这下毒之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隐蔽,绝非寻常仆役所能为。必定是能长期、近距离接触福晋饮食、汤药、熏香乃至贴身用物的内围之人!是后院其他姬妾因妒生恨,暗中下手?还是这王府之外,有更强大的势力,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将黑手伸入了这深宫内院?抑或是……牵扯到更可怕的、关乎国本的朝堂争斗,而福晋只是不幸被卷入的棋子?
自己本想借医治福晋之机在京城立足,却万万没想到,一脚便踏入了如此凶险的漩涡之中。如今看似凭借医术初步赢得了王爷和福晋的一丝信任,实则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四周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一步行差踏错,透露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或是触碰了某些势力的利益,立刻便是粉身碎骨之祸,死得不明不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想办法,在不惊动任何潜在敌人的情况下,确认福晋所中究竟是何毒素,查清其来源和投毒途径。然后,再寻找一个万全的时机,以绝对稳妥、令人无法置疑的方式,将真相呈报给睿亲王。
同时,自身的安全也必须放在首位。他摸了摸袖中暗藏的银针和那瓶阿兰所赠的“百草辟毒丹”,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这京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而这睿亲王府,便是这深渊的第一处险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