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燕国雪原后,吴长生继续着自己没有终点的旅途。
吴长生走过七国的山川大河,看过无数次的日出日落。时间,于吴长生而言,失去了刻度,变成了一条无边无际、静默流淌的长河。而吴长生,就是河上一叶孤舟,不知来处,不见归途。
那颗因老萨满而泛起涟漪的心,也很快再次沉寂下去。思考“长生”的意义,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而吴长生,早已耗尽了所有的勇气。
吴长生只是活着,麻木地活着。
巨大的、永恒的孤独,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吴长生的魂魄深处。为了对抗这种足以将人逼疯的空虚,吴长生开始为自己找一些事情做。
一些,在吴长生看来,无用的事。
在南方的荆国,吴长生看到一位老石匠,正为一座新修的庙宇雕刻石狮。吴长生便在旁边的小镇住下,每日都去看。看了月余,吴长生买了一套最粗劣的刻刀,从镇外的河里,捡回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圆润的青石。
吴长生想刻一个人。
一个扎着羊角辫,手里攥着一株草药,正歪着头,好奇看来人的小女孩。
吴长生的医术早已通神,对人体骨骼脉络了如指掌,可在雕刻上,却笨拙得像个孩子。第一刀下去,石屑飞溅,不是深了,就是浅了。那张本该天真烂漫的脸,在吴长生刀下,显得僵硬而古怪。
吴长生很有耐心,或者说,吴长生有的是时间。
吴长生每日坐在河边,从日出到日落,只是重复着雕琢的动作。手上被磨出血泡,又结成硬茧。整整一年,那块青石,被吴长生刻成了一块满是棱角的废石。
在一个雨夜,吴长生看着那块失败的石头,沉默了很久。最终,吴长生打开了那个只有自己能看到的面板。
【长生点:26】
吴长生看着那个数字,眼神空洞。这些年,吴长生从未用过这些点数。因为吴长生不知道,自己还能用它们来做什么。变得更强吗?然后呢?去战胜谁?去守护谁?
吴长生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是否消耗1点长生点,开启技能‘雕刻’?】
“是。”
【雕刻:入门】
一瞬间,无数关于线条、光影、结构的信息涌入脑海。吴长生再次拿起刻刀和一块新的石头时,整个世界仿佛都不一样了。
吴长生的手,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定。每一刀下去,都恰到好处。石屑簌簌落下,一张稚嫩的、带着三分好奇、三分警惕,还有四分纯真的脸,在那块冰冷的石头上,一点点活了过来。
又过了一年,吴长生终于刻完了最后一刀。
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手里捏着一株草药,歪着头,仿佛在问:“爹,你回来了?”
吴长生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石像的脸颊。触手冰凉,坚硬。那完美的音容笑貌之下,是没有温度的死寂。这完美的复刻,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像一根针,狠狠刺穿着一个事实:斯人已逝,永不复还。
吴长生看着那座石雕,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棉布,将石雕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放进了行囊的最深处。从此,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埋葬了石头里的记忆,吴长生便想用更柔软的东西,去留住一座城镇的温度。比如,纸上的烟火。
后来,吴长生走到了东方的越国。
越国富庶,商贸繁华,港口城市里,随处可见贩卖字画的摊贩。吴长生看到一位画师,正为一位富商绘制肖像,那画师笔法精湛,寥寥数笔,便神韵皆备。
吴长生想画一座城。
一座名叫清溪的小镇。
吴长生租下了一间可以看见海的阁楼,买了最好的徽墨和宣纸。吴长生从济世堂的门匾画起,画那面挂满了药方和锦旗的墙,画后院那个小小的药圃,画王铁匠铺子里终年不灭的炉火,画陈书生家徒四壁却满是书香的茅屋。
吴长生画得很慢,很仔细。
吴长生想画出春日里,药圃里草药抽芽的嫩绿;想画出夏日里,阿婉和王平在街角追逐的雀跃;想画出秋日里,孙怀仁先生坐在堂前晒太阳的安详;想画出冬日里,王承毅为自己温上一壶酒的豪迈。
可画出来的,只是一片片死板的、没有灵魂的色块。
记忆,终究是会褪色的。
吴长生再次打开了面板,将积攒的点数,投入到了“绘画”之中。
【绘画:入门】
【绘画:熟练】
整整四年,吴长生没有离开那座阁楼半步。吴长生画了上千张画,画清溪镇的每一个角落,画记忆里的每一张脸。当吴长生画完最后一笔时,窗外,已经是一个物是人非的清晨。画卷上,是济世堂黄昏时的景象,二楼的窗户里,透出一点温暖的灯光。吴长生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点光,指尖传来的,却是宣纸冰冷的质感。阁楼里的死寂,与画卷上的温暖,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
吴长生将所有画卷小心地卷起,放入一个定制的木匣中,再也没有打开过。
再后来,吴长生独自一人,走在梁国与秦国交界的深山里。
山中寂静,只闻鸟鸣。吴长生听到一个牧童,正坐于牛背之上,用一片树叶,吹奏着不成调的曲子,悠扬自在。
吴长生想听一首歌。
一首,很多年前,一个小女孩坐在药圃边,一边摆弄草药,一边哼唱的童谣。
吴长生削了一根竹子,学着记忆中的样子,做成了一支粗糙的竹笛。可吹出来的,只有“呜呜”的、像风穿过破洞的怪响。
吴长生坐在山巅,对着空谷,吹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又一个长生点,被消耗掉。
【音律:入门】
这一次,吴长生终于吹出了一段完整的旋律。
那是一首很简单的童谣,曲调简单,甚至有些幼稚。可在那寂静的、只有明月与孤峰的夜里,那段旋律,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一丝遥远的、不真切的温暖。
吴长生只吹了一遍。
然后,吴长生将那支竹笛,随手抛下了万丈悬崖。
吴长生坐在崖边,看着面板上多出来的三个“无用”的技能,又看了看那些再次积累起来的、同样“无用”的长生点,心中一片空茫。
这些技艺,不能让吴长生变强,也不能让吴长生免于孤独。它们更像是一种更精致的自残,每一次复刻记忆,都是在提醒自己,那些珍视的东西,确确实实地,永远失去了。
它们不是慰藉。它们是反复确认“失去”的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