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境之后,吴长生在草庐中静坐了七日。
七日里,吴长生未曾起身,也未曾言语,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到了极致,若有若无,仿佛与周遭的草木山石融为了一体。
吴长生是在适应,也是在收敛。
踏入退凡境,天地在吴长生的感知中,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万事万物,都褪去了它们凡俗的外壳,呈现出一种由“气”构成的本源形态。
风有风的轨迹,水有水的脉络,就连一块最冥顽不灵的石头,其内部也有着沉寂了千百年的“气”的痕迹。
这些信息,在破境的瞬间,曾如山崩海啸般涌入吴长生的脑海,险些让他的神魂迷失在这过于庞大、过于繁杂的“真实”之中。
吴长生花了整整七天的时间,才终于学会了如何去“聆听”这个世界,而不是被动地“淹没”其中。他学会了将神意收敛,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琴师,终于能从万千琴弦中,精准地拨动自己想听的那一根。
第八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谷口的薄雾,照进忘忧草庐时,吴长生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眸,一如两百年前那般清澈,但深处,却多了一抹看尽沧海桑田的淡漠。
吴长生起身,推开庐门。
十年光阴,便在这一推一合之间,悄然流逝。
这十年,吴长生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也都要充实。
他不再需要食凡俗的五谷杂粮。腹中饥饿时,只需在不冻泉边静坐片刻,运转《玄元龟息诀》,周遭草木间游离的稀薄灵气,便会如百川归海般,缓缓汇入他的体内,化作维持这具身躯运转的能量。
他将更多的心神,放在了掌控那份新生的“灵力”之上。
最初的一年,吴长生的掌控可以说是简陋粗暴。他试着将一丝灵力注入路边的一块卵石,心念微动,卵石便“砰”的一声,化作了齑粉。他又试着将灵力探入一株野草,那株青翠的野草,连枯萎的过程都省略了,直接化为飞灰。
灵力的层次,远在真气之上,其内里蕴含的“规则”,对凡俗之物而言,是生机,亦可是毁灭。
吴长生花了整整三年,才终于学会了如何温柔地去使用这份力量。他可以引着一丝灵力,拂过花瓣,却不惊走上面酣睡的蝴蝶;他可以将灵力注入枯木,让其在短短数息之间,重新抽出嫩绿的新芽。
这种“创造”与“掌控”的感觉,远比单纯的武力提升,更能让吴长生感到心安。
而那株诞生了神异果实的小树,则成了吴长生这十年间,唯一的“道友”。
它与吴长生之间,存在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奇妙联系。吴长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喜悦”与“渴望”。每日清晨,吴长生都会将自己最精纯的一缕灵力,渡入它的根茎。
小树没有再长高,却变得愈发葱翠,每一片叶子,都仿佛是碧玉雕成,脉络清晰,流光溢彩。它就像是这方天地的“灵根”,将整个藏幽谷的生机,都汇聚于己身,再通过那份无形的联系,与吴长生共享。
山中的灵猿,也早已习惯了这位邻居的存在。它们不再像十年前那般,战战兢兢地匍匐跪拜。猿王有时会带着几只小猴,远远地蹲在树上,好奇地看着吴长生在泉边打坐。偶尔,它们也会将一些新采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奇异浆果,悄悄地放在草庐的门口,然后迅速跑开。
这是一种默契,一种属于这座山谷的、独特的相处方式。
这一日,是吴长生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百个年头。
吴长生没有计算日子的习惯,但长生系统面板上那个冰冷的数字,却精准地提醒着他,又一个“年轮”过去了。
他没有待在草庐,而是沿着一条只有猿猴才敢攀援的险径,登上了藏幽谷最高的一处悬崖。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全貌。
远处是云雾缭绕的巨木森林,脚下是四季如春的洞天福地。不冻泉的热气,在清晨的阳光下,蒸腾起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蜂蝶在花丛中飞舞,白鹿在溪水边饮水,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祥和。
吴长生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片世外桃源,望向了更遥远、更遥远的地方。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清溪镇的模样。
那条青石板路,那间飘着药香的医馆,那个会在饭桌上给自己夹菜的铁匠,那个会与自己对弈清谈的儒生。
还有那个会在雨巷的角落里,用小手描摹药草形状的小丫头。
这些记忆,依旧清晰,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可吴长生知道,那都已经是上百年前的旧事了。
王承毅的孙子的孙子,或许都已垂垂老矣。陈秉文的才学,或许早已被刻在了某个落满灰尘的牌位上。
就连清溪镇本身,是否还存在于这个战火纷飞的世间,都已是一个未知之数。
曾几何时,吴长生以为,清溪镇就是自己的“家”。
可那个家,是建立在与一个个鲜活生命的羁绊之上的。而凡人的生命,太过短暂。每一次的死别,都是在将那个“家”,一片一片地拆碎。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和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吴长生曾疯狂地想要寻找“同类”,想要找到一个能与自己一样,跨越时光长河的存在。他以为,那样,自己就不会再孤单。
可当他真正踏入“退凡”,成为这世间唯一的“仙”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真正的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与你站在同样的高度,去看同一片风景。
吴长生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重新落在脚下这片山谷。
他看着那亘古不变的群山,看着那奔流不息的温泉,看着那些与世无争的生灵。
这里没有需要守护的挚友,没有需要牵挂的家人。
这里的一切,都和吴长生一样,仿佛能存在到时间的尽头。
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涌上了吴长生的心头。
或许,自己苦苦寻觅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长生不死的仙法,也不是什么能与自己并肩的同类。
自己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安放这颗疲惫了二百年的心的地方。
一个,不会再因为“失去”而痛苦的家。
吴长生缓缓在悬崖边坐下,双腿盘起,脊背挺直,如同一棵扎根于此的青松。
他闭上了眼睛。
入世之心,至此,彻底熄灭。
寻仙之念,至此,也归于平淡。
从今往后,这藏幽谷,便是吴长生的道场,是吴长生的归宿。
吴长生将在这里,潜心修行,观草木枯荣,看云卷云舒,直到山河成尘,岁月腐朽。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