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历1924年2月20日，距尤恩-赫斯特死亡还有19天］
［北境前线，奥尔维茨前线指挥部］
保安队队长奥索洛夫正在临时指挥部前晃悠。这其实是一座废弃的小学，军官们就在这里办公。
其实奥索洛夫并没有什么指挥才能，让他当队长，纯粹是因为在这个人均胎教肄业的军队里作为一个能认出几个小学课本上的字的“精英知识分子”来说确实不可多得。
他裹着蓝灰色的大衣，趾高气昂地检查着门口的其他卫兵：“敬礼！礼毕！向左转，稍息，向右转，立正，向后转，向右、稍息，向后、再向左……”
“喂，你在干什么？”路过的亚历山大少尉说。
“报告长官，我在训练我的手下执行军令动作！”奥索洛夫敬礼并说。
“比起军令，我看更像是在训练他们跳什么哥萨克舞。”少尉皱着眉头说，“而且你没发现队里少了个人吗？”
“哦，确实是这样。”奥索洛夫问，“邦达耶夫去哪儿了？”
“他在门口，好像是遇到了个非常难缠的人。”个子较高的伊万说。
“谁？”
“是个女人，十几岁的样子。”
“女人不该来这种地方，蠢货。”奥索洛夫恶狠狠地说，“快点让他赶她走，然后归队。”
“但是她好像穿着相当华丽的服饰，显然不是平民！”伊万说。
“哦，是贵族小姐吗？那有点麻烦了。”奥索洛夫的态度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贵族们关心战事是好事啊，要是她执意进来，就在外围晃两圈，然后以不安全为由打发走吧……”
“她还执意说要面见菲洛斯特将军！”伊万继续说，“说实话她看着不像罗斯诺夫人，更像是个希斯塔尼亚人！”
“哦，我明白了，那她肯定是个女间谍！”奥索洛夫厉声说道，“应该绞死！”
“你不知道很多贵族家庭都和帝国有联姻吗？甚至连皇室都有希斯塔尼亚的血统，这很正常。”少尉指正道，“她没准甚至还可能是公主呢！”
“哦，那就是个小小的误会……天真是越来越热了，不是吗？”直冒冷汗的奥索洛夫想把外套脱下来，却又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裹了回去，“要不我们还是看看现场再分析情况吧。”
他们缩着脖子快步走到门口：“看，就是那儿！”
一位身穿黑色礼服的少女站立于门前，昂首挺胸，犹如一只高傲而优雅的黑天鹅。
“哦，真是一位高贵的女性……”奥索洛夫谄媚地赞叹道，“她说不定还真是什么公主……”
“我参加过皇室圣诞节的巡演活动。”亚历山大少尉说，“她看着不像第一公主……”
“好，那就肯定是间谍！”奥索洛夫说着就要拔枪，把周围的人和那个少女都吓了一跳。
“我还没说完呢！”少尉赶紧制止了他，“她是第三公主，艾莉娅殿下。”
“啊，这，这……”奥索洛夫尴尬地笑着说，“请您原谅卑微的我吧，刚才那完全是我只想为国尽忠，不给敌人留下情面——这是对您，对皇室忠诚的体现！”
“我感觉你不适合叫奥索洛夫，你更应该叫奥楚蔑洛夫。”少尉说，“滚回去，别再出来丢人了！”
“是。”敬了个军礼后，奥索洛夫慌忙逃走。
亚历山大少尉走上前去：“您为什么不带个什么卫兵之类的？那样所有人一看就知道您是身份不凡的人啦。”
“我觉得我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话会显得更有诚意一点，让卫队把我送到这里的不远处就原路返回。”艾莉娅哆嗦着说，“毕竟当初菲洛斯特也是这么见我的……”
“快进来取暖吧。”亚历山大说，“菲洛斯特将军还在开会，过一会儿才能接见您。”
[20分钟后]
一脸疲惫的菲洛斯特终于从会议室走出，亚历山大少尉立刻上去与他耳语了一番。
“我明白了。”获知情况的菲洛斯特长叹一声，走入艾莉娅所在的会客厅。
“终于来了，我们罗斯诺夫最为忠诚的戍边猛将！”艾莉娅像是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立刻上前握住菲洛斯特的手。
“不要这么激动。”菲洛斯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彼得格勒的那帮暴民们闹得越来越大了，他们在呼吁着让我父亲下台！”艾莉娅焦躁地说，“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哦……”菲洛斯特说，“那您找我来干什么，您应该去安抚平息他们才是。”
“就是因为平息不住了才要找您！”艾莉娅的脸上显出怒意，“那些原本所谓的忠诚分子，现在也都要背叛了，就连那个什么索留金，他也要我父亲下台——这群无耻的叛徒都临阵倒戈了，我只能拜托你们这些忠实地坚守在外的将士来扞卫皇室！”
菲洛斯特陷入沉默，然后说：“我想先问一下，您来这里，是尼古拉斯二世陛下派你来的，还是您自愿来的？”
“我自己做的决定。”
菲洛斯特摇摇头：“其他人可以不管，但既然是索留金——他确实是忠诚的，他要让陛下退位，那确实说明不得不这么做。”
“就没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有，比如彻底打垮帝国，结束战争。”菲洛斯特遗憾地说，“可是，就是因援助的缺乏，我们白白错失了良机。”
“……援助可以有，我们还有很多最近征召的兵力！”艾莉娅大声说，“把他们纳入您的麾下，再次发动进攻……”
“你们懂什么？我要的是物资，是枪、炮、食物与机动装甲！”忍无可忍的菲洛斯特直接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再多的人送到这儿，除了打乱我的战术排布以外，也只有送死的份！”
艾莉娅显然被菲洛斯特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害怕地看着他。
“抱歉，是我失态了。”菲洛斯特也瘫坐了回去，“在我的攻势中……死去的人几乎全都是精锐，而敌人也已整备残部，准备好了新的防线，认清现实吧，这场攻势现在已经不可能再现了。”
艾莉娅小声问：“要是强行发动呢，打垮帝国的概率有几成？”
“如果说，之前的攻势中资源充足，那么打垮帝国的概率相当于国足踢进世界杯，虽然困难，但也不是不能考虑‘热死企鹅直接出线’这种方案。”菲洛斯特说，“现在再这样，概率相当于国足夺得世界杯——绝对不可能！”
“……”艾莉娅陷入了沉默。
“罗斯诺夫从不缺乏英勇就义之辈，但却缺少能严格按照命令英勇就义的人。”菲洛斯特说，“我们全军上下绝大多数都是彻头彻尾的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他们连稍微复杂一点的命令都执行不了。”
“有这么严重吗？”
“不止，我们还严重欠缺基层军官，也就是士官和尉官。”菲洛斯特说，“将校是动脉，那么基层士官就是毛细血管，再怎么样宏大的命令都需要依靠最基层的军官执行。他们需要更高的知识水平。但现在？攻读完小学——甚至没攻读完就能当上士官，可想而知我们究竟有多缺人去担任这些职位！”
“那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恕我冒犯，但我认为，最根本的罪责就是你们，皇室的政策。”菲洛斯特平静地说，没有呵斥的意思，但每个字都能刺痛艾莉娅的内心，“在西方诸国进行工业化，同时又推行教育普及化的时候，是你们这些皇宫贵族只重视工业发展，却怠慢了教育，以至于罗斯诺夫今日衰败于此。”
艾莉娅低下了她一直昂起的头颅，似乎无地自容。
“依我所见，陛下还是退位比较好。”菲洛斯特站了起来，“走吧，我还有些时间，可以送你去亚罗斯克，从那里的火车站可以返回彼得格勒。”
“从那里吗？”
“没错。”菲洛斯特说，“而且，路上不太太平，把礼服装进箱子里吧，你最好换上一身更像平民的衣服，这样进城之后不容易出问题。”
菲洛斯特叫来军车，把换装后的公主扶上车子。车辆开过凹凸不平的原野，从一言难尽的路面上驶向远方的城市。
道路的两边是原野，还有农田，以及一些，暴怒的农民。
“这里也有暴乱吗？”艾莉娅惊讶地说。
“当然，这也是我之前为什么要让你换装的原因。”菲洛斯特解释道，“你那一身太显眼了。”
“好可怕……”艾莉娅咽了一口口水，看向车窗外。
那些人们愤怒地高喊着，高举着各种不像兵器的兵器，锄头、铲子，肆意拆毁着美丽的庄园。
还有些农夫把衣着华丽的贵族领主拖了出来，因为手里没有枪，就把他们按在树桩上，举起锄头，砸在他们的脑袋上，一下，又一下……
“现在这样的暴乱全国都有。”菲洛斯特说，“整个国家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干什么？”
只见艾莉娅猛地打开了车门，司机紧急刹车减速，艾莉娅则趁着减速从车上跳了下来，快步跑向那些农民。
“喂，等等……”
司机和其他士兵想要追赶，却被菲洛斯特拦了下来：“先别过去。”
“那她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枪。”菲洛斯特拔出枪来，“万一有意外就用这个。”
艾莉娅快步跑到树桩旁：“停下，你们在干什么，这是在杀人！”
农民已经把锄头敲了下去，红色、粉色和黑色的液体随着树根流入土壤。他们困惑的看向艾莉娅，似乎并不理解为什么她要突然跑过来制止自己。
“你们的心中就没有什么……博爱和包容吗？”艾莉娅大声质问道，“怎么能这样对待其他人？”
在艾莉娅的认知中，他们接下来定然会展现如魔鬼的一面，就像他们现在在做的事一样，表现出疯狂，表现得像个恶魔才是。
但他们没有。没有疯狂，没有邪恶，只有麻木和平静。
“人不都是这么死的吗？”一位农民用沙哑的嗓子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人不都是这么死的吗？
艾莉娅愣住了。
这句话萦绕在艾莉娅的脑海中，将她方才想要阐述的人文、人伦、道德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给堵了回去。
她诧异地看着那些“疯狂”的农奴，但他们不像是什么恶鬼，那里只有一个个身心都充满麻木的人。
然后，她愣住了，一幅幅诡异的画卷在她的脑海中展开。
暴雪来了，没有碳火的穷人被冻死了。
人不都是这么死的吗？
饥荒来了，没有余粮的佃农被饿死了。
人不都是这么死的吗？
战争来了，被强征上战场的灰色牲口们被打死了。
人不都是这么死的吗？
以及，最后的——暴乱来了，高高在上的贵族们被愤怒的暴民们用锄头砸死了。
……人不都是这么死的吗？
她踉跄地向后退去，表情惊恐无比。农夫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用难以言说的诡异眼神盯着她，拿着锄头想要追上去。
“别过来。”菲洛斯特和两位士兵拿着栓动步枪对准那些暴民，把他们逼退回田野。
菲洛斯特则拽住艾莉娅的衣领，把失魂落魄的她拖回了车上。
“看起来到处都很糟糕啊，将军。”司机迅捷地爬上驾驶位，踩下油门，快速开向远方，“听说城里的那些革命党们也在组织大规模示威活动，真的还要把她送过去吗？”
“我认为外出作战的将官理应不得干涉国家的内政。”菲洛斯特严肃地说，“但是也没想到事情会恶化到如此程度。”
“城里在暴动，乡村在暴动，到处都是罢工、游行，还有恶性暴力事件。”另一个护卫也说，“投机者在囤积粮食，抗议者在破坏铁轨，哪方都让战争无法再打下去。我们恐怕都撑不了两个月……”
艾莉娅仍是沉默，她面色糟糕，眼神飘忽。
“……情况有变，送回皇都恐怕也保护不了公主殿下的安全了。”菲洛斯特面色凝重地说，“调转车头吧，把她送去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