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果子家客厅里,关于“泳裤”的欢乐插曲带来的笑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放松的氛围。我们吃着清甜多汁的桃子,喝着温热的茶水,窗外的夜色宁静而深沉。白天的疲惫在谈笑间慢慢消散,精神却因为这份难得的相聚而愈发清醒。
大果子靠在沙发上,脸上还带着笑意,她看了看我们,说:“明天你们有什么打算?要是还没定,我给你们推荐个地方——棒棰岛。那可是个好地方。”
“棒棰岛?”我和佳佳都对这个名字感到好奇。
“对,”大果子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向往,“在滨海路的东边,是个国宾馆景区。以前啊,可不是随便能进的,主要是接待国家领导人和重要外宾的地方,环境保护得特别好。好像是零六年之后才对普通游客有限开放了。那里跟发现王国那种热闹完全是两个世界,特别安静,绿化极好,像个大花园,直接连着海,沙滩虽然不大,但特别干净。你们要是想找个清静地方走走,放松一下,那里是首选。”
这个推荐立刻吸引了我们。经历了发现王国的喧闹与刺激,我们确实需要一天来舒缓节奏,感受一下大连宁静、优雅的另一面。
“听起来很棒!”佳佳眼睛一亮,“我们就去那儿吧!”
我也表示赞同。于是,第二天的行程就这样愉快地定了下来。我们又聊了很久,聊各自的工作,聊其他同学的近况,聊小时候的糗事……直到夜深,才互道晚安,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我们睡到自然醒。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大果子已经去上班了,桌上给我们留了早餐和一张便条:“玩得开心,晚上等我吃饭。”
我们悠闲地吃完早餐,收拾妥当,便出发前往棒棰岛。没有选择拥挤的公交车,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沿着着名的滨海路行驶,一侧是连绵起伏、绿意盎然的山峦,另一侧是悬崖峭壁下蔚蓝无垠的大海。这条路被誉为“中国城市最美的滨海观光路”,果然名不虚传。蜿蜒的公路像一条玉带缠绕在山海之间,每拐过一个弯,眼前都会呈现出一幅全新的、令人惊叹的海景画卷。海风透过车窗吹进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凉爽和湿润。
车子行驶了大约四十分钟,到达了一个环境幽静、门禁看起来颇为森严的入口。这里果然与普通景区不同,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庄重和神秘感。购买了门票(价格比普通公园稍高,但也合理),车辆驶入景区内部。
一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被彻底隔绝。眼前是宽阔整洁的林荫道,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如同绿色巨毯般的草坪,草坪上点缀着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和高大乔木。远处,风格典雅的别墅建筑若隐若现地掩映在繁茂的绿树丛中。空气异常清新,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海洋的气息,耳边只有鸟鸣声和海浪轻轻拍岸的舒缓节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宁静祥和,果然配得上“国宾馆”的称号。
我们在指定的停车场下车,步行向海边走去。越靠近海边,咸湿的海风就越发明显。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弧形的、相对小巧但极其洁净的海湾呈现在眼前。海水是那种深邃的宝石蓝色,清澈见底,波浪轻柔地涌上金色的沙滩,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离海岸约几百米远的海面上,矗立着一座形貌奇特的小岛。
“看!那就是棒棰岛了!”佳佳指着海中小岛兴奋地说。
我凝神望去,只见那小岛两头高,中间略细,整体形状活脱脱就像一只巨大的、用来捶打衣服的棒槌(北方也叫“棒棰”),一头稳稳地扎在海里,一头昂然指向天空。岛上绿意葱茏,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在蓝天碧海的映衬下,这座天然形成的、形神兼备的“棒槌”,成为这片海湾最独特、最点睛的标志。我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棒棰岛”了,这名字起得真是形象又贴切。
此时的沙滩上,游客并不多,三三两两,显得十分清静。我们脱了鞋,赤脚踩在细软温热的沙子上,沿着水线慢慢散步。海水时不时漫上来,清凉地掠过脚面,又迅速退去,留下湿润的沙痕和些许被冲刷上来的细小贝壳、石子。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海风轻柔地拂过面颊,远处棒棰岛的剪影静静地伫立着。这种宁静、舒缓的感觉,与昨天在发现王国的兴奋刺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心旷神怡,仿佛连时间的流逝都慢了下来。
佳佳挽着我的胳膊,走得很慢,她低头看着沙滩上那些被海浪磨圆了棱角的小石子,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的光彩。
“环宇,你知道吗?看着这些被海水冲得圆溜溜的小石头,我就想起我小学毕业那年夏天,跟我妈来大连的事了。”
“哦?那时候你也来过大连?”我饶有兴趣地问。
“嗯,”她点点头,思绪仿佛飘回了遥远的过去,“那时候都是单位组织的集体旅游,我妈他们钢窗厂,一个大客车,拉着一群同事和家属,给我们送到火车站,好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可热闹了。我们在火车卧铺里就打打闹闹的,到了大连那时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兴奋得不得了。就在类似这样的沙滩上,我那时候可着迷了,就弯着腰,低着头,专门捡这些被海浪冲上来的小东西。”
她蹲下身,从沙子里捡起一块淡黄色的、被磨得光滑晶莹的小石头,放在掌心给我看:“你看,就像这样的。那时候我觉得这些都是宝贝。有各种颜色的贝壳碎片,白的、粉的、带花纹的;还有这种小石头,圆的、扁的;最让我喜欢的,是那种……”她用手比划着,“红的、绿的、蓝的,像彩色玻璃一样透明或者半透明的小颗粒,被海水磨得没有一点棱角,圆溜溜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我当时就觉得,哇,这简直就是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嘛!”
她的描述生动极了,我仿佛能看到那个扎着马尾辫、穿着小裙子的小佳佳,在沙滩上专注寻宝的样子。
“我捡了满满一塑料袋,各种各样的‘宝石’和贝壳,可得意了。自己拿不动,就塞给我妈,让她帮我拿着。”佳佳说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却也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委屈,“结果,你猜怎么着?等我们玩够了,要集合回家了,我问我妈要我的宝贝袋子,她……她居然给忘了,不知道随手放在哪个休息的石头上了,或者可能当垃圾给扔了?反正就是找不到了!”
“啊?那你不得哭惨了?”我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何止是哭惨了!”佳佳模仿着小时候的样子,跺了跺脚(当然,是在柔软的沙子上),“我当时就‘哇’地一声就哭开了,蹲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了。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捡了一下午的‘宝石’啊!我觉得我的全世界都没了!我妈怎么哄都哄不好,眼看车就要开了,同行的叔叔阿姨都看着。”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柔软而温暖:“后来,我妈没办法了。她把我交给同行的阿姨看着,自己赶紧跑回沙滩上,也顾不上形象了,就弯着腰,急匆匆地、胡乱地给我捡。也顾不上好看不好看了,只要是彩色的、亮晶晶的小石头、碎玻璃、贝壳片,就往手里攥,往口袋里塞。捡了一小把,赶紧跑回来,塞到我手里,气喘吁吁地说:‘佳佳不哭了,你看,妈妈又给你捡了好多宝石,比之前的还好看!’”
佳佳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晕:“其实,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些所谓的‘宝石’,大部分其实就是被海浪磨圆了的碎玻璃渣子。可那时候,在我妈急匆匆捡回来的那一小把混杂着沙子的‘宝贝’里,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红宝石、绿宝石。我就破涕为笑了,紧紧攥着那把东西,乖乖地跟着妈妈上了车,差点就没赶上火车,我还一直宝贝似的看着它们。我妈累得够呛,满头是汗,但一句责怪我的话都没有,只是看着我笑。”
她抬起头,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轻轻地说:“现在想想,我们的童年真幸福啊。父母对我们的爱,就是那样的,即使在我们看来有些‘无理取闹’的小事上,他们也愿意付出最大的耐心和努力,去守护我们那颗容易满足也容易破碎的童心。”
我握紧了她的手,心里充满了感动。眼前这个理性、睿智的女博士,内心深处依然珍藏着那样一份柔软的、关于母爱和童年的珍贵记忆。这片海,这些被时光打磨得圆润的“宝石”,仿佛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我们继续沿着沙滩漫步,走到海湾的一角,那里有几块巨大的礁石伸入海中。我们爬上一块较为平坦的礁石坐下,面对着浩瀚的大海和远处的棒棰岛。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礁石底部,溅起白色的浪花,发出“哗—哗—”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海鸥在空中盘旋,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
这里视野极好,可以俯瞰整个宁静的海湾。背后是国宾馆区郁郁葱葱的山林,眼前是无限开阔的大海。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阳光的温暖、海风的轻抚、海浪的吟唱和彼此的陪伴。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所有的烦恼和喧嚣都远去了,只剩下天地山海间的宁静与和谐。
佳佳靠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恬静的微笑。我知道,她可能又在回想童年那次旅行,或者只是在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刻。而我,则感受着这份宁静带来的内心平和,以及身边人传递过来的温暖和依赖。
我们在棒棰岛呆了整整一个下午。没有紧凑的行程,没有喧闹的游戏,只是散步、静坐、看海、聊天。我们在“棒槌”形状的岛前合影,记录下这宁静的一刻;我们寻找着沙滩上那些被海浪磨圆的、可能被某个小女孩视为“宝石”的彩色玻璃碎片,感受着时光的魔力;我们分享着彼此童年的趣事和记忆,让心灵靠得更近。
当夕阳开始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望棒棰岛,它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更加静谧和神秘,像一位守护着这片净海的沉默巨人。
回到大果子家,天色已晚。大果子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着丰盛的晚餐。闻到饭菜的香味,我们才感到饥肠辘辘。
“回来啦?棒棰岛怎么样?”大果子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笑着问。
“太美了!特别安静,特别舒服!”佳佳兴奋地分享着下午的感受,“跟我们小时候来大连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种国宾馆的氛围,真的很特别。”
吃饭时,我们一边品尝着大果子做的美味海鲜(她特意买了新鲜的海胆和鲍鱼),一边详细讲述着棒棰岛的见闻。我提到了佳佳关于童年“宝石”的记忆,大果子听了也感慨不已:“是啊,那时候的父母,对孩子真是有耐心。现在想想,那些被我们当成宝贝的玻璃碴子,承载的都是父母沉甸甸的爱啊。”
晚饭后,我们坐在大果子家温馨的客厅里。窗外是大连宁静的夜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轮船低沉的汽笛声。棒棰岛那份山海之间的静谧,似乎还萦绕在我们心间,让今晚的谈话也自然而然地变得更深沉,更触及心底的柔软处。
我们聊着下午的见闻,聊着棒棰岛那份与世无争的优雅,也由此聊到了佳佳童年那次充满烟火气的集体旅行。对比之下,大果子不禁感慨道:“说起来,咱们那时候的暑假,好像真的就是‘放假’。一放假,心就野了,作业什么的先抛到脑后。咱们家属区的孩子成群结队,弹玻璃球、跳皮筋、去野地里抓蚂蚱,捡个石头都能当宝贝开心好几天。那种快乐,简单又纯粹。”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记忆的闸门,也引出了更深层的思考。我接过话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对比今昔后油然而生的感慨:
“是啊,想想现在的孩子,他们的‘假期’还叫假期吗?日历上的时间空出来了,可日程表却排得更满了。‘出去玩’变成了计划表中的一项任务,而更多的空格被‘补课’、‘培优’、‘冲刺班’这些词填得满满当当。他们的书包比我们当年沉得多,里面装的不只是课本,更是层层叠叠的期望和压力。”
我顿了顿,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背着巨大书包、鼻梁上架着眼镜、行色匆匆的孩子们的身影。“他们的快乐点好像被拔得很高,一个漂亮的贝壳、一块彩色的玻璃,很难再让他们眼中闪烁出我们当年那种发现宝藏般的光芒了。他们的世界很大,通过网络能接触到无穷无尽的信息和虚拟的精彩,但那份在真实世界里、与同龄人肌肤相亲、打闹嬉戏中获得的、最质朴的欢乐,反而变得稀缺了。心,怎么能不累呢?”
佳佳也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她的思维总是带着一种结构性的观察:“更关键的是,我们那时候的社交是‘地理性’的。大家都住在一个家属院里,上学在一起,放学还在一起。那种感情是在日复一日的厮混中,‘泡’出来的。今天我去你家做作业,明天你来我家蹭顿饭,关系是立体的,是扎根在具体的生活土壤里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可现在呢?孩子们住在一个个独立的商品房小区里,门对门可能都不认识。他们的友谊更多发生在学校、在课外班,是‘场景化’的。一旦离开了那个特定的场景,联系就很容易断掉。关系变得像点与点之间的连线,而不是我们那时一片连在一起的网络。沟通少了,共同经历少了,感情的纽带自然就容易变淡、变薄。这不仅仅是他们少了玩伴的问题,更是整个成长环境中,那种自然而然、潜移默化的社群交往能力的缺失。”
大果子叹了口气,给我们俩的杯子续上水:“就是这么个理儿。咱们那时候,闯了祸有人帮着分担,受了委屈也有一帮小伙伴撑腰,那种安全感和社会感的雏形,是在子弟学校里自然而然形成的。现在的小孩,更孤独,也更早熟,但那种扎堆儿长大的‘义气’和‘烟火气’,确实淡了很多。”
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客厅里只剩下时钟滴答的轻响。这份沉默并非压抑,而是一种共同的、略带伤感的了然。我们这一代人,恰好站在了一个变迁的节点上,一脚踩着充满集体记忆和泥土气息的过去,另一脚踩在飞速发展、高度原子化的现在。我们见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童年模式,也因此对“快乐”、“友谊”和“成长”有了更复杂、更辩证的理解。
我们庆幸自己拥有物质条件相对还可以的年代,精神自由奔放的童年,那小树林里的风、大地的探险、家属区里的喧闹、集体旅行中的懵懂与惊喜,都成了性格底片中无法磨灭的底色。但我们也理解当下孩子们面临的处境,他们拥有更优越的物质条件和更广阔的知识视野,却也承受着我们当年难以想象的学习压力和社交困境。
这种感慨,并非简单的厚古薄今,而是一种对时代洪流下个体命运差异的深切体察。它让我们更加珍惜彼此之间这份历经岁月沉淀、如同家人般的发小情谊——这份情谊,正是那个特定时代馈赠给我们的、无比珍贵的礼物。
夜色渐深,我们的谈话也从感慨回到了现实。我们约定,以后要常聚,不仅要珍惜我们自己的这份情谊,也要努力为下一代创造更多充满温情和真实互动的家庭记忆,哪怕只是周末一起去公园野餐,或者一次短途的家庭旅行,让快乐的本质,回归到简单的陪伴和真实的体验中来。
棒棰岛之行,不仅让我们领略了静谧之美,回溯了温暖的童年记忆,更引发了一场关于时代、成长与情感的深层思考。这份由海风、沙滩和友情共同酿造的心灵沉淀,让这次旅程的意义,远远超越了一次普通的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