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从后堂缓步走出,对着包拯微微颔首,示意人已带到。包拯会意,惊堂木“啪”地一声重响,打破了大堂上因刘秀秀惊人证词带来的沉寂。
“带证人上堂!”
话音落下,只见从后堂被带上来的,是一位年约四十多岁、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袍的男子,以及一位打扮华贵、风韵犹存、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妇人。那男子面容儒雅,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官场沉浮留下的谨小慎微。他上前一步,对着包拯施了一个标准的官场礼仪:
“下官邻县县令刘安卓,参见包大人。”
那妇人也跟着敛衽一礼,姿态倒是标准,眼神却微微飘忽。
包拯命人给刘安卓看座,毕竟是有官身之人。刘安卓谢过后,才徐徐坐下,声音带着一丝沉痛与追忆:
“包大人明鉴,下官……下官与原配夫人王氏,育有一子两女。长子刘珏,长女刘明珠,次女刘宝珠。明珠与宝珠,正是一对双生姐妹花……”他说到此处,声音哽咽了一下,“当年为她们取名‘明珠’、‘宝珠’,正是寓意为‘家有双珠’,皆是掌上明珠,疼爱非常……”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在这两个孩子三岁半那一年元宵灯会,汴京……哦不,是当时下官任职之地的灯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我夫妇二人携长子,抱着两个幼女前去观灯……谁知……谁知人潮汹涌混乱之际,竟……竟将与乳母一同看护的长女明珠……遗失了!”
刘安卓痛苦地闭上眼:“此后十几年,下官与原配夫人从未放弃寻找,奈何人海茫茫,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那原配夫人王氏,思女成疾,郁郁寡欢,最终……最终于三年前,含恨而终了……”
他指了指身旁的妇人:“这位是下官后来续娶的夫人,李氏,名金枝。乃是……乃是当今兵部侍郎李献甫李大人之女。”
兵部侍郎之女,下嫁一个六品县令?包拯闻言,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这桩婚事,于门第而言,着实有些蹊跷,但他并未立刻点破,只是继续听下去。
刘安卓接着说道:“至于包大人方才所言,小女宝珠曾与明珠相遇一事……下官夫妇二人,实在是不知!从未听宝珠提起过!若明珠尚在人间,且已寻回,下官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隐瞒不报,致使她流落在外,乃至……乃至遭此大难!”他这番话倒是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包拯沉声问道:“既如此,为何不见令嫒刘宝珠上堂作证?此事关乎其亲姐生死冤屈,她乃关键证人。”
刘安卓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与无奈,抬手施了一礼:“不满包大人……小女宝珠,已在半月前出嫁了。嫁的是……是户部卢尚书房卢大人的二公子。”
“户部卢大人?”包拯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声音沉了下去,“本府听闻,卢大人的二公子,去年秋冬之际骑马不慎坠落,伤及头颅,至今昏迷不醒,卧病在床已近一年,全靠名贵药材吊着性命……刘大人所说的,可是这位二公子?”
刘安卓脸上涩然,低声道:“正是……当年卢大人对下官有提携之恩,如今卢二公子遭此大难,卢家欲行冲喜之事……这也算是下官……报恩了。”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显然这番说辞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包拯不再多言,只给身旁的展昭使了个眼色。展昭会意,立刻领命而去——户部卢侍郎的府邸,离这开封府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包拯又将目光转向那位继室刘李氏:“刘夫人,近几个月来,府上小姐宝珠可有何异常之处?可曾提及寻得胞姐之事?”
那刘李氏抬起眼,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并无线条痕迹的眼角,摇了摇头,声音娇柔却肯定:“回包大人,妾身并未察觉宝珠有何异常。也从未听她提起过寻得了姐姐。若家中早知道明珠小姐尚在人间,定然是欢天喜地,隆重接回府中好生照料补偿的,又……又怎会让她流落乡野,最终落到如今这般……不明不白身死的下场呢?”她说得倒是合情合理,末尾还装模作样地挤出两滴眼泪。
反倒是那位亲生父亲刘安卓,除了最初的悲痛陈述,脸上并未见太多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深切悲伤,更多的是官场之人的谨慎与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正说着,展昭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位是穿着体面、五十岁上下管家模样的人,另一位则是十六七岁小厮打扮的少年。
那管家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小人卢忠,乃是户部卢侍郎府上的管家,参见包大人。”
那小厮也紧张地跪下磕头:“小……小人卢小二,是……是我们府上二少爷的伴读书童。”
包拯直接问道:“卢管家,本府传唤贵府二少奶奶刘氏前来问话,为何不见其人?”
卢忠脸上现出犹豫之色,迟疑了一瞬,才躬身回道:“不敢欺瞒包大人……我家二少奶奶,自……自成亲之日起,便称自己因吃食不当,引发了面颊过敏之症,整日以轻纱遮面,从不出屋门半步,连每日给老爷夫人请安都免了……”
“哦?”包拯目光锐利起来,“那她的贴身丫鬟呢?总该见过主子真容吧?”
卢忠回道:“说来也怪。成亲那日,确实见到二少奶奶身边跟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机灵的小丫鬟。但第二日便再也没见着了。小人曾问过,二少奶奶只说那丫鬟做事毛手毛脚,不合心意,已经打发回娘家去了。”
包拯又看向那书童卢小二:“你可曾见过你家二少奶奶的样貌?哪怕隔着面纱,或是偶然瞥见?”
卢小二吓得连连摇头:“回……回大人,不曾……从未见过。二少奶奶在房中也是面纱帽帷不离身,用饭时必定将下人都赶出去,独自在内室……晚上……晚上也是睡在碧纱橱里,小人是在外间给二少爷守夜的,从未见二少奶奶真容……”
堂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这卢家二少奶奶也太过神秘诡异了!哪有人新婚燕尔是如此做派的?
展昭此时上前一步,低声对包拯补充道:“大人,卑职方才去卢府请人,那位二少奶奶隔着门帘回话,声音微弱,坚称自己容貌有损,实在不便见人,恐惊扰公堂,失了礼数。”
包拯追问:“你可曾看出什么端倪?哪怕一丝异常?”
展昭凝神回想,片刻后道:“卑职虽未见到全貌,但隔着门帘缝隙,隐约看到其左眉眉尖之上,似乎……有一粒小小的黑色痦子。”
他这话刚落,跪在下面的刘秀秀猛地抬起头,失声叫道:“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刘秀秀激动得声音发颤:“大人!眉间有一颗小痣的,不是宝珠小姐!是宝珠小姐的贴身丫鬟,叫翠玲的!宝珠小姐本人眉目光洁,并无痣记!”
她急切地继续道,语气无比肯定:“而且!宝珠小姐性格十分开朗外向,绝不像这般藏头露尾!因其外祖家是武将出身,她母亲从小便将她当做男儿般教养,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所以宝珠小姐虽有闺阁女子的典雅,骨子里却更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洒脱不羁!她绝不可能因为什么‘容貌有失’这种小事就拒绝上堂作证,更何况这还关系着她亲姐姐的血海深仇!”
刘秀秀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大人!这里面一定有蹊跷!那卢府里的二少奶奶,恐怕根本不是真正的刘宝珠小姐!求大人明察!为明珠小姐和宝珠小姐做主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如果卢府里的不是刘宝珠,那她是谁?真正的刘宝珠又在哪里?这场突如其来的冲喜婚姻,刘安卓的报恩之说,刘李氏的毫不知情,以及林巧巧(刘明珠)的离奇死亡……这一切,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包拯面色阴沉如水,惊堂木重重拍下!
“展昭!王朝马汉!”
“卑职在!”
“即刻持本府手令,前往户部卢侍郎府!请卢二少奶奶过府一叙!若遇阻拦,以涉案疑犯论处!务必查明其真实身份!”
“刘安卓!李氏!你二人暂且留在开封府,未有本府允许,不得离开!”
案件发展到此,已从一桩乡村新娘死亡案,陡然升级,牵扯出了双生姐妹、县令之家、兵部侍郎、户部高官,以及一桩极可能是“偷梁换柱”的诡异婚姻!
重重迷雾之下,真相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隐藏着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