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一场雪悄然而至,将汴京城染上一层纯净银白的时候,一个寻常却又有些不寻常的夜晚,红尘客栈迎来了一对意外的访客。
雪花纷纷扬扬,不大,却足够将屋檐街角堆砌出柔软的轮廓。客栈早已打烊,只留了一盏气死风灯在门口摇曳,昏黄的光晕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我正窝在二楼的暖阁里,抱着手炉,和白玉堂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过年给各家送年礼的菜单(主要还是我的大棚蔬菜唱主角),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轻微却执着的敲门声。
“笃、笃、笃……”
声音不大,带着点犹豫和怯生生,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却格外清晰。
我和白玉堂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这个时辰,又下着雪,会是谁?
“老白,下去看看。”我推了推靠在软榻上打盹的白玉堂。
白玉堂打了个哈欠,认命地披上外袍,趿拉着鞋下了楼。我则走到窗边,撩开厚厚的棉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客栈门口,依稀站着一老一小两个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
楼下传来门闩抽动的声响,然后是木门被拉开的声音。我听到白玉堂带着睡意和疑惑的问话:“你们……找谁?”
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响起,似乎说了句什么,听不真切。接着,白玉堂似乎将人让了进来,然后又传来他捅开堂屋那个小暖炉的声音。
我有些不放心,也披了件厚衣裳,跟着走下楼梯。
堂屋里,炉火重新燃起,橘色的光芒驱散了些许寒意。只见炉边站着两个人: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满脸深刻的皱纹写满了风霜与疲惫,身上穿着一件破旧不堪、棉花都硬结成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袄,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杖,身子佝偻着,正不住地颤抖。他身边紧挨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同样衣衫褴褛,小脸冻得发紫,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小手死死拽着老者的衣角。
白玉堂站在一旁,冲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这不是他江湖上的朋友或者什么亲戚。
那老者看到我下楼,浑浊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抹激动至极的光彩,嘴唇哆嗦着,拄着拐杖就颤巍巍地要向我走来,那架势,竟像是要下跪!
我吓了一跳,赶紧一步上前,稳稳托住他的胳膊:“老人家!使不得!快坐下,坐下说话!”我扶着他,让他坐到离炉子最近的椅子上。
触手之处,那棉袄冰冷梆硬,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暖意。再看那孩子,嘴唇都冻得乌青。我心里一酸,赶紧转身从炉子上一直温着的铝壶里倒出两杯热气腾腾的奶茶,递到他们手里。
“快,先喝点热的,暖暖身子。”我又拿出两根干净的芦苇杆做的吸管,给他们插上。
那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爷爷,似乎不敢喝。老者用眼神鼓励了他一下,他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吸了一小口。
瞬间,小男孩的眼睛瞪大了,难以置信地又吸了一大口,然后猛地转头,激动地对着老者,因为嘴里含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糊不清:“爷爷!爷爷你快喝!这个……这个真的好好喝!好甜!比……比去年你给我买的那块麦芽糖还甜!”
老者闻言,也低头喝了一口,那香甜丝滑、带着茶香和奶味的温热液体滑过喉咙,让他冻僵的身体似乎都缓和了一些,他也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而我,听到小男孩那句话,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酸涩难忍。
比去年买的麦芽糖还甜……一块一年前的糖,那点甜味竟让他记到现在?这孩子,长到这么大,怕是也没吃过几次糖吧?
再仔细看这爷孙俩,身上的棉袄不仅破旧,而且极其单薄,棉花早已板结,根本谈不上什么保暖。脚上的鞋子也破烂不堪,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显然是冒着风雪,长途跋涉而来。
我赶紧对白玉堂说:“老白,快去楼上找找,看看你有没有不穿的旧棉袄棉裤,拿几件下来!”
白玉堂应了一声,转身上楼。不一会儿,他就抱着四件半新的厚棉袄和两条棉裤下来了。虽然是他穿旧的,但料子厚实,棉花松软,比爷孙俩身上的不知好多少倍。
“老人家,孩子,你们先去后面那个小隔间,把湿衣服换下来,把这干净的暖和衣裳穿上。”我指着堂屋后面平时堆放杂物的小房间。
爷孙俩起初还不敢接,在我再三坚持下,才千恩万谢地抱着衣服进去了。
等他们换好出来,虽然衣服略显宽大,但气色明显好了不少,至少不再冷得发抖了。我又让白玉堂把他们换下来的那两件几乎不能称之为棉袄的破衣服用一块布包好,让他们带走好歹还能替换。
趁着我们说话的功夫,白玉堂已经系上围裙,去了后厨。外面天寒地冻,光喝奶茶可不顶饱。他手脚麻利地把外面冻着的饺子下了一大盘,又飞快地擀了面条,做了一锅热气腾腾、汤浓味鲜的馄饨面端了出来。
“快,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把两大碗面推到他们面前。
爷孙俩看着碗里白白胖胖的饺子和面条,还有碧绿的葱花和诱人的油花,喉结都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但还是有些拘谨。
“吃吧,别客气,到了这儿就跟到家一样。”我温和地劝道。
他们这才拿起筷子,先是小口小口地吃,后来大概是实在饿极了,也顾不得许多,大口吃了起来。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我才轻声问道:“老人家,这天寒地冻的,您领着孙子千里迢迢找到我这小店来,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那老者闻言,放下筷子,眼眶瞬间就红了。他颤抖着声音,带着一丝期盼和不确定:“公主殿下……您……您还认得小老儿吗?”
我微微一怔,再次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虽然瘦弱但眉眼依稀有些熟悉的小男孩。记忆的闸门猛地被推开,一些画面闪过脑海。
“您……您是不是河南道那边的?”我试探着问,“大概……三四年前,是不是在老家遇到过?”
那老者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点头:“是是是!公主您好记性啊!都好几年了,您还记得小老儿呢!”
我连忙点头:“记得,记得!”
我想起来了!那是几年前,包大人去河南道处理一桩古墓被盗的案子,我跟着去帮忙(主要是仙家手段找东西方便),后来确实是我带着一些追回的文物先返回汴京。途中遇上瓢泼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就近投宿到一家农户家里,就是这老爷子家!
当时家里有老两口,看着都很慈祥。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一家守着二老务农,小儿子在镇上做点小买卖。我记得当时眼前这个小男孩还只有膝盖那么高,走路摇摇晃晃,话都说不利索。上面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孙女,很是乖巧懂事。他家的儿媳妇,当时好像刚怀上身子不久,还不显怀,说是才两个多月。那家的儿子,也是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倒是少见的心疼媳妇。
当时我觉得这家人淳朴善良,临走时,看他们家境贫寒,便悄悄留了些银钱,还留下一块不起眼的白玉坠子,说如果以后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难处,可以拿着这个来汴京红尘客栈找我。
没想到,他们真的来了,还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
我忙问:“老爷子,您怎么一个人领着孙子来了?您儿子、儿媳呢?还有家里的孙女呢?”
提到家人,老人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泣不成声:“公主啊……按说……按说小老儿这点家务丑事,不该来麻烦您……可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我们几辈子土里刨食,也不认识啥达官贵人……现在家里出了天大的事,我能想到的,只有您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正是我当年留下的那块白玉坠子。玉质温润,被老人保存得很好。
我连忙让他收起来:“老人家,东西我认得,您快收好。您只管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人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强忍着悲痛,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是我那二儿子……他原先在城里做点小买卖,后来买卖不好做,他们两口子就支了个小食摊,卖点馒头、馄饨、包子……本小利薄,发不了财,但糊口过日子还是行的……”
“本来都好好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街上突然来了几个外乡的恶霸!根本就不是本分人!四五个人一伙,特别凶横!听说……听说是从外面流窜过来的,和当地县衙里的一个衙役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他们倒也不说欺男霸女,就是……就是在街上吃饭从来不给钱,有时候还挨家摊贩收个三文五文的‘保护费’……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大家忍忍也就过去了……”
老人的声音带上了巨大的冤屈和愤怒:“可不知怎么的!那天,那为首的恶霸在我儿子摊上吃了五个包子、两碗馄饨……到了下午,他手下那四五个人,就抬着他来到摊上找我儿子!说……说他在我家摊上吃馄饨,吃死人了!”
“这怎么可能啊!”老人激动得捶着腿,“那天在他摊上吃饭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号人!别人都没事儿,怎么就他出事了?可那群人根本不讲道理,一口咬定那人除了他家没吃过别的东西!”
“那县衙的人……来了就把我儿子和儿媳妇……都给抓进大牢里去了!”老人哭道,“我们在老家一听老二一家出了这事,都快急疯了!赶紧凑了点银子,赶到县里,使钱进了大牢探监……听二儿子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我们就觉得这里头有冤情!”
“我们就想着,去找那个死了的人的家里人,想和他家里人讲讲道理……哪知道……哪知道那死了男人的婆娘,根本就是个不讲理的!而且……而且她竟然和县衙那个衙役勾搭在一起!那天我们去的时候,那衙役就在那寡妇屋里!”
“我们气不过,就和她们吵了一架……没想到……没想到当天晚上,那衙役就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冲到我们临时租住的小铺子里,把我大儿子、大儿媳妇、还有我那才十二岁的孙女……全都给抓走了!”
老人说到这里,已是悲痛欲绝:“当时因为铺子店面太小,住不下那么多人……我就和我这小孙子,借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哪知道第二天早晨我们过去,就发现店门大开,里面一个人都没了!我到周围店铺一打听……才知道……才知道昨天晚上就被县衙的人抓走了!”
“我又惊又怕,只好又想办法,凑了点散碎银子,找到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小衙役打听……那小伙子人心眼还不错,他偷偷告诉我……让我赶紧走,别再告了,也别再打听了……”
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他说……昨天我们去吵架的那个寡妇……在我们走后不久……也死了!说是中了毒!现在县太爷断案,说是我儿子他们心中嫉恨,上门寻衅不成,就暗中下毒把那寡妇给毒死了!还有邻居作证,说亲眼看见我们打上门去!”
“我当时就吓傻了!我说这怎么可能?我们走的时候,那衙役还在屋里呢!他可以作证啊!”老人激动地说,“那小伙子赶紧捂住我的嘴,让我千万别声张!他说……那个一直在寡妇屋里的衙役,就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我要是再攀扯他,不想活了吗?他让我赶紧领着孙子逃命,不然我们爷俩也得折进去!”
“公主殿下啊!”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被我死死拉住,老泪纵横,“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一家子都被抓了,生死不明!这天大地大,我能想到能救他们的,只有您了!求求您,给我们做主啊!”
听完老人的叙述,我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又是这帮欺压百姓、草菅人命的蛀虫!
碰上一个不干人事的县令,手底下再有一群沆瀣一气的胥吏,老百姓简直就没有活路!白的能说成黑的,活的能逼成死的!
我强压着怒火,将老人扶稳,语气坚定地安慰道:“老人家,您别急!也别怕!这件事,我管定了!您放心,只要您说的属实,这汴京城里,自有能给您主持公道的地方!”
我看了看窗外,雪还在下,但天色已晚。
“您和孩子先安心把面吃完,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就带您去一个地方——开封府!包青天包大人,您听说过吗?他最是公正廉明,专治这些贪官污吏!咱们去击鼓鸣冤!把您的冤情,原原本本告诉包大人!”
老人的眼中,终于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他拉着小孙子的手,又要下拜,被我坚决拦住了。
“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告状。”我柔声道。
看着爷孙俩重新拿起筷子,虽然依旧悲伤,但眼神里已经有了盼头,我心中暗暗发誓:这件事,我必须一管到底!倒要看看,是哪个地方的父母官,如此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