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风大了些,气温骤降。
赵一苇在村部临时宿舍的煤炉子烧得通红,半夜里还是被冻醒了。
窗外,风声凄厉得像鬼哭狼嚎,卷着雪粒子疯狂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北风都要凶猛。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天气大棚肯可能要遭殃。她立刻披上棉袄,抓起手电筒,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寒夜。
寒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瞬间割透了棉袄,刺入骨髓。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眼睛几乎睁不开。
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狂风在咆哮。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棚方向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棚!蒜黄!
还没跑到地方,远远就看见几个黑影也在风雪中踉跄前行,手电光柱在狂风中乱晃。
“赵技术员!”是刘胜利嘶哑的喊声,带着哭腔,“风太大了!棚……棚怕是要遭!”
等他们跌跌撞撞跑到大棚区,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血液都瞬间冻住,比外面的气温还要冷上千百倍!
往日里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的塑料大棚,此刻在狂风暴雪的肆虐下,千疮百孔。
狂风发出骇人的“呜呜”声,猛烈地撕扯着覆盖的塑料膜。几处薄膜已经被硬生生撕开巨大的口子,寒风裹挟着暴雪,像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灌入棚内!
更可怕的是,一些支撑的竹竿在极端低温和大风的压力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摇摇欲坠。
棚顶和边缘,已经结上了厚厚的、不透明的白色冰层,沉重地压弯了骨架。
“快来人啊!”刘文彬绝望的喊叫从棚里传来,他今晚负责值班。
“文彬,快出来!”刘二贵冒着风雪,将刘文彬从棚里拖了出来。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手电光下,黑得如同锅底,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只有那双眼睛,在风雪中瞪得溜圆,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怒。
此时,身后的赵一苇,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灌入风雪的巨大破口,盯着棚内那片在电筒光柱下显现出的、曾经生机勃勃的金色田野——此刻,肆虐的风雪正无情地扑打在上面!
原本挺拔油亮的蒜黄叶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冻得发黑、卷曲、耷拉下来!那象征着财富和希望的金色,正在被冷酷的白色和死亡的灰黑色迅速吞噬!
空气中再也不是辛香,而是弥漫开一股植物迅速冻坏后特有的、带着水腥气的腐败味道。
“快!堵口子!加固棚架!能救多少是多少!”赵一苇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疯狂。
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像疯了一样扑向最近的一个破口,徒劳地用手去拉扯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冰冷刺骨的破塑料布,试图把它们拢在一起。
寒风夹杂着雪粒瞬间灌满她的袖口、领口,冻得她手指失去知觉,但她不管不顾。
“愣着干嘛!都他妈动起来!”刘二贵的咆哮惊醒了吓呆的众人。抄起旁边一根备用的粗木棍,就冲向一根发出断裂声的竹竿支撑点,用尽全力顶住,同时朝着刘胜利他们怒吼:“找绳子!找石头!找塑料布!快!”
一场与天灾的惨烈搏斗,在零下几十度的暴风雪中,在绝望的底色上,仓促而悲壮地拉开了序幕。
刘胜利和文彬连滚带爬地去找材料;
刘中强咬着牙,学着赵一苇的样子,用身体去堵另一个稍小的破口,冻得浑身筛糠;
刘二贵则像个疯子,用肩膀、用木棍、甚至用后背,死死顶住那些在风雪中呻吟、即将倒塌的棚架关键节点。
他那件单薄的棉衣很快被雪水和汗水浸透,又在寒风中迅速结冰,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每一次用力,冰碴都在皮肤上摩擦。
赵一苇的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嘴唇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她看着那些在风雪中迅速萎蔫、变黑的蒜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的专业知识,她的科学规划,在绝对的自然伟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泪水刚涌出眼眶,就被冻成了冰珠。
但她没有停,也不能停。她用冻僵的手,摸索着找到一块大石头,死死压住刚勉强拢起的一角塑料布,嘶声对旁边的刘中强喊:“压住!别让风……吹开!”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脆响!不远处,一根承受了太多冰雪重压和风力撕扯的主支撑竹竿,终于不堪重负,从中断裂!那一片的棚顶塑料布瞬间塌陷下来,带着沉重的冰雪,狠狠地砸向下面的蒜黄!
“啊——!”刘文彬绝望地惨叫。
千钧一发之际,离得最近的刘建仁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另一个棚里冲了出来,竟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
他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扛住了那砸下来的、带着冰冷雪块的沉重塑料布!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单膝重重跪在了冰冷泥泞的地上,膝盖砸地的声音闷得吓人。
沉重的塑料布和冰雪压在他背上,他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暴起,脸憋得紫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喘息。
“叔!”刘胜利目眦欲裂,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顶……顶住你那边!”刘建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重压而剧烈颤抖,但他硬是没让那塌陷的部分完全压垮下面的蒜黄。
冰冷的雪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衣服里,他却像一座沉默的山,死死钉在那里。
赵一苇看着那个在风雪和重压下,为了保住最后一点希望而近乎匍匐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疼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矜持和强装的镇定。
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滚烫又冰凉。
这就是那些平凡的农民,为了生计,能不顾一切的舍生忘死!
“快!去帮他!”她嘶哑地对刘胜利喊道,自己也踉跄着朝刘建仁那边奔去。
什么专业,什么严肃,什么掉价,在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风雪,仍在无休止地咆哮着,像要把这小小的村落连同里面所有的挣扎和希望,一起彻底埋葬。
棚内,微弱的几束手电光在狂风暴雪中摇曳,映照着几张绝望而倔强的脸庞,映照着那片正在被严寒无情扼杀的金色田野,也映照着那个用血肉之躯硬抗塌陷的身影。
然而,这场严酷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