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夜幕低垂,星子初现。白日里喧嚣鼎沸的成国公府,此刻终于稍稍沉寂下来。府内各处悬挂的大红绸花、贴就的双喜字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泛着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如同浸在蜜糖里一般。仆从们虽已疲惫,步履却依旧轻快,进行着最后的检查与归置,确保明日那场举世瞩目的婚礼,不出半分纰漏。
东路“锦棠院”作为新房,早已布置妥当,门窗紧闭,却仿佛能透出里头崭新的家具与锦缎的华美气息。而苏子珩此刻,却并未在新房,也未在自己往日的院落,而是被兄长苏云玦唤到了外书房。
外书房是苏衡处理公务、接待亲近僚属之地,平日里肃穆庄重,今夜却只点了案头一盏青玉古灯,光线温润,将满架典籍与墙上悬挂的山水画映照得影影绰绰,平添了几分难得的私密与温情。兄弟二人隔着一方紫檀小几对坐,几上置着一套素净的白瓷茶具,并一小坛未曾启封的酒。
苏云玦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身形挺拔,面容端肃,眉宇间是日渐成熟的沉稳与担当。他亲自执壶,为弟弟斟了一杯温好的黄酒,酒色澄黄,香气醇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酒杯轻轻推到苏子珩面前。
“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期了。”苏云玦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温和,目光落在弟弟清隽的面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欣慰、感慨与嘱托的情绪。
苏子珩双手接过酒杯,指尖能感受到瓷器温热的触感。他微微颔首,应道:“是,兄长。” 心中虽充满对明日无限的期待与喜悦,但在自幼敬重、亦兄亦师的兄长面前,尤其是在这静谧的、充满告慰意味的夜晚,他也不由得端正了神色,生出几分临事前的庄重。
“时间过得真快。”苏云玦喟叹一声,目光似穿过重重岁月,回到了过往,“仿佛昨日,你还是那个在雪地里,踮着脚想为我撑伞,自己却落了满肩白雪的孩童;还是那个在抓周礼上,懵懂地抱起父亲镇纸的小小子。” 他嘴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转眼间,你已及冠,入东宫,如今更要成家立室了。”
苏子珩听着兄长的话,脑海中也不由浮现出童年种种。兄长虽只年长他几岁,却自幼便担负起引导、保护他的责任。学业上的疑难,为人处世的道理,甚至初次见识民生疾苦,皆是兄长引领。他心中暖流涌动,低声道:“这些年,多亏兄长教诲扶持。”
苏云玦摇摇头,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才缓缓道:“你我兄弟,何须此言。眼见你成长如斯,才学品性皆为人称道,为兄心中,唯有自豪。”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更为郑重,“珩弟,你可知,‘成家’二字,意味着什么?”
苏子珩迎上兄长的目光,认真思索片刻,答道:“意味着与心爱之人缔结连理,组建新的家庭,延续家族血脉。”
“不错,但不止于此。”苏云玦目光深邃,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成家,更意味着‘责任’二字,有了实质的、需要你用一生去践行的重量。以往,你身为苏家子,责任在于修身砺学,光耀门楣;身为太子伴读,责任在于辅佐储君,尽忠国事。这些责任,固然重要,却多少还有些抽象,有些距离。”
他身体微微前倾,灯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而成家之后,你的肩头,将实实在在地落下另一副重担——守护之责。你要守护你的妻子,让她余生安稳,不受风雨侵扰;将来,你们还会有子女,你要守护他们健康成长,教他们明理向善。这份守护,是具体的,是日夜不息的,是融于柴米油盐、一言一行之中的。它要求你更为坚韧,更为担当,遇事不能再只凭少年意气,需得思虑周全,权衡利弊,因为你的每一个决定,都牵动着另一个、甚至未来更多人的福祉。”
苏云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苏子珩的心上。他并非不懂这些道理,但在大婚前夕,由一向沉稳可靠的兄长如此郑重地道出,那份量便截然不同。他仿佛能看到那无形的、名为“守护”的担子,正缓缓地、却不容置疑地,落在自己尚且年轻却已开始变得宽阔的肩头。
“清徽妹妹,品性高洁,才华出众,与你情投意合,是难得的良配。”苏云玦继续道,语气中充满对弟媳的认可,“正因如此,你更需珍之重之。婚姻非儿戏,亦非仅凭风花雪月便能维系长久。它需要理解,需要包容,需要彼此扶持,共同面对未来的顺境与逆境。你要做的,不仅是她的夫君,更应是她的依靠,她的知己。”
说到这里,苏云玦拿起那坛未开封的酒,拍开泥封,一股更为浓郁的酒香顿时逸散出来。他重新为两人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这坛酒,是父亲在我成婚前夜,与我共饮的。今日,为兄以此酒敬你。”
他举起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子珩:“愿你,不负韶华,不负情深。愿你和清徽,鹣鲽情深,白首偕老。更愿你,从明日起,能真正领会这‘守护’二字的千钧之重,并以此为基石,立身、齐家,乃至将来,为国效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苏子珩心中激荡,兄长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清泉,洗涤着他因喜悦而有些浮躁的心绪,让他对“婚姻”二字,有了更深沉的理解。他亦举起酒杯,与兄长轻轻一碰,杯壁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兄长教诲,字字珠玑,弟谨记于心。”苏子珩的声音坚定而沉稳,“定不负兄长厚望,不负清徽托付,不负此身所学所志。”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中带着回甘的暖流,从喉间直贯而下,仿佛也注入了无尽的勇气与力量。
饮罢,苏云玦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好了,夜深了,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一场大礼等着你。”
苏子珩起身,向兄长深深一揖,这才转身离去。
他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院落,而是不由自主地,漫步来到了西苑,走到了那株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西府海棠树下。
夜色中的海棠树,比白日更显沉静雍容。月光如水,流淌在它苍劲的枝干和繁茂的叶片上,勾勒出朦胧而优美的轮廓。花期早尽,连青果也已成熟落去,枝叶间显得有些空荡,却更透出一股历经荣枯、沉淀下来的安详与力量。晚风拂过,叶片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诉说着十五年来,它在此地见证的点点滴滴——他的降生,他的成长,他的苦读,他的喜悦,以及,他与清徽在那树下,许下的终身誓言。
他仰头望着这株沉默的见证者,白日里兄长那些关于“责任”与“守护”的话语,再次在心头回荡。然而,此刻的他,心中已无半分沉重与惶恐,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坚定的力量。
成家立业,守护之责更重。
但这重担,因着所爱之人是清徽,因着身后有家族支持,因着心中有远大志向,便化作了推动他前行的、最坚实的动力。
他看着那在月光下微微摇曳的海棠枝叶,仿佛看到了未来与清徽在此树下,品茗弈棋、教子读书的温馨画面;看到了自己身着官服,为民生疾苦奔走、为朝廷献策的忙碌身影;也看到了他与兄长,如同父亲与叔辈们一样,共同支撑起苏家门楣,延续着这份忠贞与清贵的门风。
未来,如同这无垠的夜空,深邃而广阔,充满了未知,却也充满了无限可能。
苏子珩的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清浅而笃定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过往的感恩,有对当下的珍惜,更有对明日、乃至漫长余生,最深沉、最热烈的期待。
夜色温柔,海棠无声。明日,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