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将扬州城的血腥与阴谋远远抛在身后。车外依旧是凛冽的寒冬,风声呜咽,卷起地上的残雪,拍打在车厢壁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车内,却因角落铜炉散发的暖意,以及苏云璋无声的守护,勉强维系着一方与外间严寒隔绝的小小天地。
黛玉自那夜在渡口哭晕过去后,便一直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也是眼神空洞,不言不语,只是紧紧攥着苏云璋的衣角,仿佛那是她与这冰冷世间唯一的联结。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厚厚的锦褥里,依旧时不时地惊悸般颤抖一下,如同受惊后久久无法平静的幼鸟。
苏云璋几乎寸步不离。他放弃了看书,也极少与车外的墨泉交谈,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黛玉身旁。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紧闭的双眸下是淡淡的青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沉重。他知道,父亲骤然离世的打击,以及那夜风雪渡口的恐怖记忆,已在这颗过于早慧敏感的心灵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第一次喂她喝水时,她紧闭着唇,眼神里带着惊惧与抗拒。苏云璋没有勉强,只是将温热的清水凑在她干裂的唇边,用极轻、极缓的声音说:“玉儿,喝点水,不然嗓子会疼。” 他耐心地举着水囊,许久,许是他声音里的稳定让她感到一丝安全,又或许是真的渴极了,她终于微微张开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苏云璋立刻用柔软的棉帕,轻轻蘸去她唇边的水渍。
喂饭亦是如此。墨泉设法弄来的清淡米粥,她起初不肯吃。苏云璋便自己先尝了一口,示意无毒,然后才用小银匙,舀起一点点,吹温了,递到她嘴边。他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有时需要等上许久,那小小的嘴唇才会微微开启,接纳下那一点点维系生命的暖流。每一次她肯吃下一口,苏云璋紧绷的心弦便会稍稍放松一分。
夜里,风雪声似乎更大,车厢摇晃得也更厉害。黛玉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每当这时,苏云璋便会立刻醒来,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重复着:“不怕,二叔在。只是风声,只是路不平。”
他不再说“回家”,因为那个词似乎会勾起她更深的悲伤。他只是用行动告诉她,他在这里,他不会离开。
行程数日后,许是身体稍稍恢复,又或许是被苏云璋日复一日的耐心与温和所软化,黛玉的眼神不再那么空洞,偶尔会偷偷打量他。当她发现苏云璋察觉她的目光,并不会责备,只是回以一个温和的、带着鼓励的眼神时,她似乎又安心了一点。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厚重的云层,给荒凉的官道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黛玉靠在软垫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枯树,小声地问了一句,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二叔……我们……要去哪里?”
这是她多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苏云璋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用那平稳温和的语调回答:“我们去金陵。那里有很高很高的城墙,有很多很多人,还有……很多好看的海棠花。二叔的家就在那里,以后,也是玉儿的家。”
“海棠花……”黛玉喃喃着,似乎在想那是什么样子。
苏云璋见她有兴趣,便顺势温言道:“玉儿想听故事吗?二叔给你讲一个关于海棠花的故事,好不好?”
他没有讲那些才子佳人的传奇,也没有讲志怪神话,而是讲了一个他自己幼时,在祖父院中那株老海棠树下,观察蚂蚁搬家、看蜘蛛结网的趣事。他讲得并不精彩,甚至有些平淡,但语气舒缓,带着回忆的温暖。黛玉起初只是静静地听,慢慢地,她蜷缩的身体放松了些,攥着他衣角的手也松开了些,那双清澈的眸子,开始随着他的讲述,微微闪动着一点好奇的光。
后来,他开始给她念一些浅显易懂的古诗,或是《诗经》里描写草木虫鱼的篇章。他念得很慢,偶尔会停下来,解释一下某个字词的意思。黛玉听得极其专注,有时甚至会跟着小声地、模糊地重复一两个词。
喂她吃饭喝水,也不再需要那么长久的等待。她会自己伸出小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银匙,虽然依旧笨拙,常常弄得满手都是,但苏云璋从不嫌弃,只是耐心地帮她擦干净,再鼓励她继续。
有一次,马车经过一段特别颠簸的路段,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黛玉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小小的身体猛地扑向苏云璋,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待颠簸过去,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脸微红,想要松开,苏云璋却反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温声道:“路不好,抓着二叔稳当些。”
从那以后,在马车颠簸时,或是夜里风声鹤唳时,她都会主动地、怯怯地抓住苏云璋的手或衣角。那依赖,不再是出于纯粹的恐惧,而是带着一丝雏鸟认巢般的、小心翼翼的信任。
苏云璋看着怀中这个渐渐恢复了一丝生气,却依旧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孩子,心中的怜惜与责任感愈发深重。他知道,她心上的冰层只是裂开了一道细缝,要真正融化,还需要漫长的时间与无尽的温暖。但他愿意等,也愿意给。
归途漫漫,风雪依旧。车厢内,却因了这一大一小相互依偎的身影,因了那逐渐滋生的、无声的信任与依赖,而流淌着一种足以对抗外界严寒的、名为“温情”的涓涓细流。这细流,正悄然滋润着黛玉干涸恐惧的心田,也悄然加固着苏云璋践行那“春深不谢,海棠无缺”誓言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