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退潘子,目光重新落在吴邪身上,脸上迅速堆叠起长辈特有的、混合着担忧与严厉的表情,那演技早已深入骨髓:“小邪,你也亲眼看见了,这地方邪门得很,危险根本防不胜防。听话,带着你的人,立刻按原路返回。接下来的事,水太深,不是你该蹚的。”
吴邪站在几步外,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他脸上有疲惫,有惊魂未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反复欺瞒、被置于迷雾中的愤怒和困惑。他想起这一路三叔语焉不详的指引,想起塔木陀那些指向不明却与三叔脱不开干系的线索,想起张麒麟失去的记忆背后可能隐藏的、与三叔有关的秘密……还有,刚才在赶路间隙,青六六趁人不注意,凑到他耳边飞快低语的那句话:
“吴邪,吴家小三爷,你觉不觉得,你三叔让你看到的‘真相’,永远都是刚好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部分?你就像他剧本里唯一蒙在鼓里的主角,所有的探险、所有的发现,甚至你现在的‘坚持’,会不会都只是他早就写好的台词?”
那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划开了他心中那层名为“亲情滤镜”的厚重帷幕。裂帛之声仿佛在灵魂深处响起,信任的基石一旦松动,裂痕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此刻,看着三叔那张写满“为你好”的、熟悉又陌生的脸,吴邪心中除了一丝惯性使然的担忧,更多的是一种逐渐弥散的冰冷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幽暗的决绝。
他抬起头,眼神里有着吴三省熟悉的执拗,却也悄然滋生了一种对方此刻无暇分辨的暗沉:“三叔,我不回去。谜底就在前面,我走了这么远,不可能现在回头。”
吴三省心中烦躁更甚,知道这侄子的牛脾气上来,硬劝只会适得其反。他目光游移,最终落在了解雨臣身上。此刻,解雨臣正站在青六六旁边,微微低头听少女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与平日那种无懈可击的社交微笑截然不同。
吴三省心思又活络起来。他没有按照原本计划的设想,用“守好你的解家”这种略带警告和划清界限的话来敲打解雨臣。反而,他脸上露出一抹追忆往事的感慨,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带着长辈特有的、试图唤起共鸣的唏嘘:
“小花啊,”他唤了解雨臣的小名,试图拉近距离,“看到你现在把解家和九青商会都打理得这么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三叔我这心里,真是……既欣慰,又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解家那些老手艺,那些绝活,还有那些跟着解家一路风雨、忠心耿耿的老人,都是咱们九门的宝贝,也是无形的底蕴啊。你现在是两副重担一肩挑,让他们这些有功之臣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享享清福,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说到底,咱们九门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番话堪称绵里藏针的典范。既点出解雨臣身负的家族责任(照顾解家老人),又巧妙地将“九青商会”也纳入了“九门相关事业”的范畴,更祭出“九门同气连枝”这面传统大旗,试图在解雨臣心中激起对家族、对长辈(尤其是对他这个“表叔”和对生死未卜的解连环)的责任感与旧日情谊。他想,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毕竟他们为了将“守护解家”、“寻找解连环”塑造成解雨臣的核心执念,为了维系他与吴邪之间牢固的友情纽带,耗费了那么多心力和布局,总该有些成效吧?哪怕只能勾起一丝旧情,松动一点心防,或许就能为拉拢九青商会的力量打开一道缝隙。多一份力量,对抗“它”就多一分希望。
解雨臣安静地听着,脸上是从小在解家大院和梨园戏台双重浸染下练就的完美面具——温和,恭谨,无可挑剔。起初,他还配合地微微颔首,适时应和一句“三叔说的是”、“晚辈记下了”、“解家老人自是应当善待”,将太极拳打得圆融自如,不露半点破绽。
然而,随着吴三省的话语逐渐深入,从追忆往昔温情,慢慢滑向解家与九门当前面临的“困境”,再隐隐约约指向可能需要“外力”支持时,解雨臣脸上那层温和的笑意,开始发生极其微妙的变化。笑意依旧挂在唇角,但眼底的温度却在一点点冷却、剥离。那笑容不再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而更像是一副精心烧制后镶嵌上去的瓷釉面具,光滑,完美,却冰冷坚硬,清晰地映出吴三省那张渐显急切、算计愈发明显的脸。
终于,在吴三省几乎要触及某个明确诉求的临界点时,解雨臣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凝滞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吴三省精心营造的语势。
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吴三省。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没有丝毫晚辈的谦恭或动摇,只有一片清明透彻的锐光,仿佛能洞穿一切粉饰与伪装:
“吴家三爷,”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了拂自己绣工精美的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得如同舞台上整理水袖,“您说的这些,情真意切,道理深刻,侄儿都听进心里了。解家的老人,我身为其主,自当妥善安置,让他们安度晚年,这是本分,亦是责任。九门同气连枝的道理,侄儿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不敢或忘。”
他微微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旁边正悄悄竖起耳朵、眼中闪着促狭光芒的青六六,然后重新落回吴三省脸上。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眼底却凝起了更深的寒意,那寒意并不张扬,却能让久经风浪的吴三省都感到脊背微微一凉:
“不过,三叔,”解雨臣的声音依旧清润悦耳,甚至带着点商议的口气,“九青商会嘛,说到底是个生意场。生意场上,讲究的是账目清晰,规则分明,互利才能长久。有些过于久远的‘旧情’,有些太过沉重的‘责任’,若与当下的‘生意’和‘规则’搅和得太含糊,算不清爽,反而容易……伤了彼此眼下这份难得的‘和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吴三省所有后续的话,所有精心铺垫的情绪,都被这席不软不硬、却滴水不漏的话给堵了回去,噎在了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他看着解雨臣那张与他父亲有五六分相似、却更加年轻锐利、也更难捉摸的脸庞,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被彻底看穿的恼怒交织着涌上心头。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被亲情绑架、被责任驱使的八岁稚童。他是解雨臣,是凭一己之力在腥风血雨中稳住解家、又将九青商会推向巅峰的“财神爷”。自己那点掺杂着算计的怀柔手段,那些试图唤起旧情的心思,在对方那洞若观火的眼神和进退有据的言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