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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武十五年十一月的玄门城,冬意已深。

这日清晨,诸葛瑾从州府值夜归来,推开自家院门时,看见妻子拓跋真正在井边打水。二十多岁的鲜卑女子身形高挑,一身汉家襦裙外罩着皮袄,长发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提着水桶转身时,看见丈夫,脸上绽开笑容,但那笑意只到嘴角,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些什么。

“回来了?”拓跋真放下水桶,用围裙擦擦手,“灶上温着羊肉汤,我去盛。”

诸葛瑾点点头,却没急着进屋。他站在院中那棵移栽来的沙枣树下,望着妻子的背影。成婚五年,他太了解这个女人——她若真有心事,会像草原上的母狼护崽般沉默,把所有情绪都藏在深处。

几年前,他刚来玄门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书生。北疆苦寒,政务繁杂,若不是拓跋真时常送些热奶茶、烤饼子来州府,那个冬天他怕是难熬了。那女子当时还是未嫁的鲜卑贵女,汉话说得生硬,却总能用最直白的话说中要害:“你们汉人当官,光看文书有什么用?得用脚走,用眼睛看。”

后来情愫暗生,他写信给邺城的叔父诸葛玄,忐忑不安地说明想娶鲜卑女子为妻。回信很快来了,叔父在信中说:“当今天子推广胡汉一体,即是一体分什么鲜卑汉人?如果你心属于她,娶了便是。唯望你待她始终如一,莫负了这份缘分。”

成婚那日,拓跋真穿着鲜卑、汉式融合的嫁衣,在玄门城外的小河边,按鲜卑习俗与他交换了腰刀。她说:“在我们鲜卑,交换了刀,就是交换了命。从今往后,你的命里有我,我的命里有你。”

五年了,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学会了做汉家菜,能读简单的汉文,还能帮他整理文书。可有些东西,终究是刻在骨子里的——比如此刻她眼底那抹化不开的忧色。

吃早饭时,诸葛瑾终于开口:“真儿,你这几日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事?”

拓跋真盛汤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能有什么事?就是天冷了,担心孩子们冻着。”

“不对。”诸葛瑾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你骗不过我。是不是……北边的事?”

拓跋真的笑容僵在脸上。良久,她轻轻抽回手,低头盯着碗里的羊肉汤,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兄长……还活着吗?”

诸葛瑾心中一震。他早知妻子出身拓跋部贵族,却不知具体。北疆胡汉通婚这些年,他从不过问妻子的过往——那是不成文的默契。可如今……

“你兄长是?”

“拓跋力微。”拓跋真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我是他同母的妹妹。数年前他跟着部族里的老弱逃到色楞格草原,我和他因为战乱分离,被留在了弹汗山。后来……后来遇见了你。”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勇气:“我知道兄长这次南侵是错的,也知道他若被擒,按律当斩。可是瑾郎,他毕竟是我哥哥……小时候,部落里的人都嫌我是女孩,只有他护着我,把最好吃的肉留给我……”

泪水终于滑落。这个平日里爽利坚强的女子,此刻哭得像个小女孩。

诸葛瑾心中五味杂陈。他起身走到妻子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别怕。你兄长还活着,张将军和阎太守没杀他。”

拓跋真猛地抬头:“真的?”

“真的。”诸葛瑾替她擦去眼泪,“不仅活着,朝廷还准他带着残部南下,在居延以北分了牧场。如今他应该已经在那边安顿下来了。”

“那……那我能见他吗?”拓跋真眼中燃起希望。

诸葛瑾沉吟片刻:“正好,我和元直要去居延巡查南迁部族的安置情况。你若想去,就一起。”

三日后,一辆马车和十余骑护卫出了玄门城,向北而行。

车上,诸葛瑾与徐庶对坐。这位新任玄门太守三十出头,面容清瘦,眼中总带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他掀开车帘望了望骑在马上的拓跋真——她今日换回了鲜卑装束,皮袄皮裤,长发编成辫子,腰间佩着那柄成婚时与诸葛瑾交换的短刀。

“子瑜,”徐庶放下车帘,“你这位夫人,骑术精湛,不输军中骑卒。”

诸葛瑾微笑:“她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成婚前有一次,我巡视牧场时马惊了,还是她飞身跃上马背制住了惊马。”他顿了顿,“元直,这次去居延,除了巡查安置情况,我还想让你看看漠北的地形。你精于地理,或许能看出些门道。”

徐庶点头:“正要请教。北疆地广人稀,胡族来去如风,治之不易。若能勘明地理,或可寻到长治久安之策。”

车外,拓跋真策马与护卫并行。越往北走,草原越显荒凉。十一月的漠南已是枯黄一片,北风吹过,卷起千层草浪。她望着这片熟悉的草原,想起小时候跟着兄长在此驰马射箭的情景。那时拓跋部还强盛,控弦之士过万,她是部落里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可如今……她摸了摸怀中的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的是兄长当年送她的一枚狼牙护身符。

行了两日,抵达居延城。阎柔出城相迎,见拓跋真时微微一怔,听了诸葛瑾的介绍方才了然:“原来是拓跋部的明珠。令兄在城北三十里的新牧区,我带你们去。”

出城往北,沿途可见新搭建的帐篷群。汉人工匠正在教牧民修建土坯房,官府发放的越冬粮草堆在临时仓库前,有吏员在登记分发。虽然简陋,但秩序井然。

拓跋力微的帐篷在牧区最北边。当阎柔领着诸葛瑾一行人走近时,他正在帐篷外修理马鞍。听见脚步声抬头,目光先落在阎柔身上,随即看到阎柔身后的拓跋真。

“阿真?!”拓跋力微手中的工具啪嗒落地。

拓跋真已泪流满面,快步跑上前,却在兄长面前三步处停下。兄妹俩对视着,五年不见,都变了模样。拓跋力微消瘦了许多,脸上那道疤更显狰狞,但眼中的戾气已消散大半,只剩疲惫。拓跋真则从少女长成了妇人,汉家衣饰掩不住草原女儿的轮廓。

“兄长……”拓跋真颤声唤道。

拓跋力微嘴唇哆嗦了几下,忽然大步上前,一把将妹妹拥入怀中,放声大哭。那哭声里有愧疚,有悔恨,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周围的牧民纷纷侧目,却无人打扰。

良久,拓跋力微松开妹妹,抹了把脸,这才看见诸葛瑾和徐庶。他目光在诸葛瑾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妹妹。拓跋真连忙介绍:“兄长,这是我夫君,北疆长史诸葛瑾。这位是玄门太守徐庶。”

拓跋力微深吸一口气,对诸葛瑾抱拳行礼——是汉礼,虽生硬但郑重:“诸葛长史,我妹妹……托你照顾了。”

诸葛瑾还礼:“力微首领不必客气。真儿是我的妻子,照顾她是本分。”

众人进帐。帐篷里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拓跋真亲手煮了奶茶,端给兄长时,拓跋力微接过碗的手在颤抖。他喝了一口,闭目片刻,才道:“阿真,当年部落溃散,我以为你也……没想到,你嫁了汉人,还过得这么好。”

“兄长,”拓跋真跪坐在他面前,“你这几年……受苦了。”

“苦是自找的。”拓跋力微苦笑,“当年不听劝,非要带着族人往死路上走。这八年,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三千帐剩不到两千。这次南侵,又死了几百勇士。”他看向诸葛瑾和徐庶,“若不是阎太守和张将军手下留情,我们这些人,早就成了草原上的枯骨。”

徐庶这时开口:“力微首领,既已归顺,过往不究。朝廷在居延以北划出这片牧区,就是要让你们安生过日子。你可看过了?草场如何?水源可足?”

说起正事,拓跋力微神色认真起来:“看过了。草场比色楞格那边好得多,虽然不如漠南丰美,但养牲口够了。有三条小河过境,饮水不愁。就是……”他顿了顿,“冬天太冷,帐篷不够暖。汉人工匠教我们修的那种土坯房,倒是暖和,就是费工夫。”

“慢慢来。”诸葛瑾道,“朝廷拨了专款,明年开春会派更多工匠过来。另外,书院也准备在牧区设蒙学,教孩子们识字算数。力微首领若愿意,可挑些年轻人来学,学成了回牧区当先生。”

拓跋力微眼睛一亮:“当真?我们鲜卑人……也能读书?”

“怎么不能?”徐庶接过话,“北疆书院里,胡汉子弟同窗读书的,已有三百多人。学得好的,还能保送邺城太学。力微首领,时代变了。如今在大汉,胡汉一体,只要有才学,都能出人头地。”

拓跋力微沉默良久,忽然起身,对诸葛瑾和徐庶深深一躬:“我拓跋力微,代表归顺的部众,谢朝廷恩德,谢两位大人费心。”

离开拓跋力微的帐篷后,诸葛瑾和徐庶又在牧区走访了几日。他们走进普通牧户的帐篷,询问生活困难;查看新修的水渠,核算越冬物资;与归顺的头人座谈,听取他们的诉求。

徐庶全程很少说话,只是观察、记录,偶尔问几个关键问题。夜里在帐篷中,他常就着油灯在纸上写写画画,眉头紧锁。

返程那日,拓跋真与兄长告别。拓跋力微将妹妹拉到一边,低声道:“阿真,你嫁了个好男人。我看得出,那诸葛长史是真心待你,也是真心为我们胡人着想。你好好跟他过日子,莫要挂念我。我在这里……挺好。”

拓跋真含泪点头:“兄长保重。开春天暖了,我带孩子来看你。”

回玄门的路上,马车里气氛有些沉闷。徐庶一直在翻看这几日的记录,时不时在地图上标注什么。诸葛瑾终于忍不住问:“元直,你这几日心事重重,可是看出了什么?”

徐庶抬起头,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子瑜,你可曾想过,为何匈奴、鲜卑,数百年来屡剿不绝?”

“漠北地广,胡族来去如风,难以根除。”

“不仅是这个。”徐庶展开地图,手指点着色楞格草原和扎布汗草原,“你看这两处——水草虽不如漠南,却足以养活大量人口。更重要的是,它们深处漠北,中原王朝鞭长莫及。胡族每次被击败,就退往这两处休养生息,少则十几年,多则几十年,恢复元气后便再度南下。”

诸葛瑾凑近细看:“你是说……”

“斩草需除根。”徐庶声音低沉,“朝廷如今在漠南推行胡汉融合,成效显着。但若漠北这两处始终是化外之地,迟早还会养出新的大患。拓跋部、秃发部败了,将来还会有别的部落崛起。”

诸葛瑾心中一凛:“那依你之见?”

徐庶没有立即回答。直到马车驶入玄门城,他下车时才说:“容我再想想。子瑜,这几日州府政务你先担着,我需闭门几日。”

接下来三天,徐庶真的闭门不出。诸葛瑾几次去他府上,都被门房婉拒:“太守吩咐,谁也不见。”

第四天傍晚,徐庶终于出现在诸葛瑾家门口。拓跋真开门见是他,连忙迎进来,端上热茶后便识趣地退出去,留下两人在书房。

徐庶从怀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地图,在案上铺开。诸葛瑾看去,只见这幅地图比官府的北疆详图更加精细,不仅标注了山川河流,还用不同颜色标出了草场质量、水源分布、冬季风雪路线。

“这是……”诸葛瑾震撼。

“结合了拓跋力微、秃发寿阗的叙述,加上我这几年在北疆的观察,还有兵部存档的历年战报。”徐庶手指点着色楞格草原,“你看这里——色楞格河贯穿全境,两岸草场可供五千帐牧民生存。若在此处建城驻军,控扼河道,则北可监视更北的丁零诸部,南可屏护漠南。”

他又指向扎布汗草原:“此处虽贫瘠,但有三处盐湖,是漠北各部食盐的重要来源。若在此设盐场,官营专卖,则可控扼漠北经济命脉。”

诸葛瑾越听越惊:“你是要在漠北……设郡县?”

“正是。”徐庶目光灼灼,“漠南安定后,下一步就该经营漠北。不是征服,是经营——建城、屯田、开矿、设市。把汉人移民过去,也把归顺的胡人迁过去,胡汉杂处,一如漠南。同时修建驿道,连通漠南漠北。如此十年,漠北可成汉土。”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更重要的是,如此可彻底解决胡患。胡人为何总要南下?因为漠北苦寒,生存艰难。若漠北也如漠南般丰饶,他们为何还要南下劫掠?到时候,长城以北万里疆土,皆为汉土,胡汉皆为汉民,何来边患?”

书房内一片寂静。油灯噼啪作响,映着两人凝重的面庞。

良久,诸葛瑾缓缓道:“此策……太过宏大。所需钱粮、人力、时间,都非小数。朝中恐有非议。”

“所以才要从现在开始谋划。”徐庶收起地图,“子瑜,你我在北疆,亲眼看见胡汉融合的可能。这条路若只走到漠南,便是半途而废。唯有将漠北也纳入治下,方是真正的长治久安。”

他站起身:“我这几日闭门,便是在草拟奏章。准备上书朝廷,陈述经营漠北之策。你可愿联名?”

诸葛瑾看着这位同僚,想起五年前初来北疆时的荒凉,想起如今漠南的繁荣,想起妻子与兄长重逢时的泪水,想起牧区那些渴望安定的眼睛。

“愿。”他重重点头。

徐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坦然:“好。那咱们就一起,为这北疆,再谋一个百年太平。”

夜深了,徐庶告辞离去。诸葛瑾送他出门,站在院中望着北方的星空。拓跋真悄悄走到他身边,轻声问:“徐太守和你说了什么大事?”

诸葛瑾揽住妻子的肩:“他在谋划一件能让你的族人,让所有胡人,永远不再流浪、不再厮杀的大事。”

“那……是好事?”

“是好事。”诸葛瑾望向星空,“是天大的好事。”

寒风吹过,卷起檐下风铃叮当作响。而在北方的草原深处,一个新的时代,正在这些不眠之人的谋划中,悄然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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