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秋夜，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炙烤后的余温，黏稠而闷热，一如林晓晓此刻的心情。她刚结束在画室长达五个小时的奋战，指尖还沾着未洗净的炭笔灰，臂弯里抱着厚厚的速写本，里面是她为下周设计课准备的草图，反复修改的痕迹诉说着她的精益求精，也透支着她的精力。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路灯下亮起，又暗下。没有新消息。她下意识地又点开与顾言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下午四点，她发给他的那张构图草稿，附言：“教授说这个创意不错，但细节还要打磨。”而他，那位远在千里之外北方名校的“哥哥”，只回了一个言简意赅的字：“嗯。”隔着屏幕，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敲下这个字时的神情——眉宇微蹙，视线或许还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复杂的代码行间，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敷衍。这种敷衍，在最近几周的视频通话和微信往来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通话时长从最初的一小时缩短到半小时，再到现在的十几分钟，有时甚至会被他室友关于课题讨论的嘈杂声打断，然后他便匆匆挂断。微信的回复，也从带着些许温度的嘱咐“早点休息”、“记得吃饭”，退化成了这种冰冷的单音节词。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她试图说服自己，顾言只是太忙了，顶尖学府的学业压力非同小可，他参与的那个重点项目据说竞争激烈。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心底小声质疑：再忙，连打几个字的时间都没有吗？还是说……南北相隔的距离，终于开始稀释原本就不敢言明的情感？
“晓晓？”一个清朗温和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晓晓回头，是周卓。体育系的学长，校篮球队队长，也是她所在动漫社的社长。他刚结束训练，穿着红色的球衣，额发被汗水浸湿，脸上却洋溢着运动后特有的蓬勃朝气，像一团温暖却不灼人的火焰，与顾言那种清冷孤傲的气质截然不同。“社长。”晓晓挤出一个笑容，打了声招呼。“这么晚才从画室出来？你也太拼了。”周卓几步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瞥了一眼她怀里的速写本，“又是为设计课熬夜？”“嗯，想做得更好一点。”晓晓点点头，下意识地把速写本抱紧了些。在这所艺术氛围浓厚的院校里，她引以为傲的绘画天赋不再那么突出，周围都是才华横溢的同学，这让她感到了压力，也激发了她的斗志。她不想被比下去，更不想……让那个人觉得，她考到这里只是一个勉强及格的选择。“我送你回宿舍吧，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周卓的语气很坦荡，带着学长关照学妹的自然而然。“不用了，社长，宿舍不远，我自己可以的。”晓晓连忙摆手。她并非察觉不到周卓对她那份超出普通社友的好感，他看她时眼神里的欣赏，偶尔借社团活动之名送她的饮料，都带着年轻人不加掩饰的倾慕。但她一直小心地保持着距离，用礼貌和专注学业作为挡箭牌。心底那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让她无法对别的男生的善意坦然受之。“跟我还客气什么？顺路的事。”周卓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语气坚持却又不显强势，“而且，我正好有点事想跟你聊聊，关于下个月校园祭，我们动漫社的展位布置方案，我觉得你的那个‘星空幻想’主题创意很棒，有几个细节想听听你的具体想法。”他搬出了社团公事，理由充分且正当。晓晓犹豫了一下，周围确实静谧无人，只有远处宿舍楼的零星灯火。疲惫和一丝丝对独自走夜路的怯意，让她最终点了点头：“那……麻烦社长了。”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宿舍区的林荫小道上。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缩短，交错，再分开。周卓很健谈，从校园祭的布置聊到刚结束的篮球赛，又说到最近上映的一部动画电影，话语间充满了阳光和活力。他试图调动晓晓的情绪，不时抛出几个话题。晓晓努力应和着，但心思却有一大半飘向了远方。她忍不住想，这个时候的顾言在做什么？是在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里和组员讨论，是埋首在图书馆的书山卷海之中，还是……也许，正和那位传说中的“女神”同学沈薇薇一起，为了某个共同的项目课题并肩作战？沈薇薇。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晓晓心口，不深，却时刻提醒着一种隐痛。那是她从顾言偶尔的提及，以及高中同学零星八卦中拼凑出的形象：家世好，成绩优异，容貌出众，与顾言同在计算机学院，甚至进了同一个精英项目组。他们是旁人眼中的“金童玉玉”，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自己，只是一个凭着艺术特长，侥幸考入这所名校，与他相隔千里的“妹妹”。这种认知让她胸口发闷。她甚至开始怀疑，当初选择遵循自己的艺术梦想，是不是一种自私？如果她也去拼一个理科专业，哪怕考不到他的学校，至少能离他更近一些，能更有共同语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沉浸在色彩与线条的世界，他却遨游在逻辑与算法的海洋，两人的交集，似乎只剩下日渐干涸的日常问候。
“晓晓？你有在听吗？”周卓察觉到了她的走神，停下脚步，侧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关切。“啊？对不起，社长，我有点累了。”晓晓回过神，歉然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速写本的边缘。“没关系，是我说得太多了。”周卓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的淡淡青影，语气放柔了些，“你就是太要强了。其实你已经很优秀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这种直接的安慰和鼓励，来自一个阳光帅气的学长，本该让人感到温暖。但晓晓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仿佛做了什么错事。如果顾言知道深夜有男生送她回宿舍，还对她说着这样关心的话语，他会怎么想？他会介意吗？还是说，他根本无所谓，因为在他心里，她始终只是那个需要偶尔关照一下的“妹妹”？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并发出了专属的铃声——那是顾言为她设定的，他自己的号码专属铃声。晓晓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抓包的孩子，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顾言”两个字，让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与周卓拉开了一点距离，深吸了一口气，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微喘。电话那头，是北国初秋凛冽的空气，似乎还有风吹过的声音。顾言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清晰冷静：“在哪？”熟悉的两个字，带着他惯有的、仿佛掌控一切的询问语气。若是平时，晓晓或许会带着点小得意汇报自己的行踪，可此刻，在这静谧的夜晚，在身边还站着周卓的情况下，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拷问。
晓晓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瞥了一眼身旁安静等待、面带好奇的周卓，一种莫名的心虚感攫住了她。她不想让顾言知道有男生送她，不想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引发不必要的误会，或者说……她潜意识里，或许也存着一丝幼稚的报复心理——凭什么你可以对我冷淡，我却要事事报备？“刚……刚从画室出来，正往回走呢。”她选择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回答，声音刻意放得平稳，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这两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晓晓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仿佛能穿过电波，看到顾言微微蹙起的眉头，那双总是能看透她心思的眼睛。“一个人？”他问。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晓晓心湖，激起千层浪。他为什么这么问？是随口一问，还是……感觉到了什么？难道他听到了周卓的呼吸声？或者，这只是他基于习惯的确认？晓晓的指尖变得冰凉，一种被无形目光注视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讨厌这种说谎的感觉，更害怕被拆穿。“……嗯，一个人。”她几乎是屏着呼吸，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夜色。谎言出口的瞬间，愧疚感和一种莫名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她为什么要说谎？是为了维护那可怜的自尊，还是害怕从他口中听到漠不关心的“哦，注意安全”？然而，预想中的回应并没有到来。
顾言再次陷入了沉默。这次的沉默，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电流的微弱滋滋声证明着通话还在继续。晓晓甚至可以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或许正站在他们学校那条着名的梧桐大道上，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孤寂的身影，他抿着唇，眼神锐利，像一只察觉到猎物异常的猎豹。她不安地换了个手握电话，手心已经沁出薄汗。周卓站在几步开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通电话气氛的非同寻常，投来询问的目光。晓晓只能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就在晓晓几乎要被这沉默逼得主动坦白时，顾言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声调，却像淬了冰：“林晓晓。”他连名带姓地叫她。每次他这样叫她，都意味着事情非同小可。要么是她犯了严重错误，要么是他极其认真严肃的时候。“我最后问你一次，”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个字都敲打在晓晓紧绷的神经上，“你现在，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不是？”一股寒意从晓晓的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是直觉？还是……她不敢想下去。
谎言被当场戳穿的难堪，混合着对他这种审讯般语气的不满，以及内心深处因他这份突如其来的“在意”而泛起的一丝隐秘的、不合时宜的甜涩，种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冲撞，让她的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承认吗？承认自己撒谎，承认身边站着另一个男生？那之后呢？他会是什么反应？她不敢想象。就在这时，或许是看她久久不语，或许是出于关心，周卓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问道：“晓晓，怎么了？没事吧？”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在两人都屏息凝神的电话两端，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然后，不等晓晓做出任何反应，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那笑声短暂得仿佛错觉，却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冰寒，瞬间冻结了晓晓全身的血液。“嘟……嘟……嘟……”忙音响起，干脆利落，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顾言挂断了电话。
晓晓举着手机，僵在原地，耳边只剩下冰冷的忙音和周卓关切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刺耳的询问。晚风吹过，带着凉意，她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内心早已一片冰天雪地。他挂了电话。用那种方式。那声嗤笑，像一把冰锥，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镇定。她从未听过顾言发出那样的声音，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被欺骗的愤怒，或许还有……失望？以及一种让她心惊肉跳的，仿佛什么东西即将失控的预感。“晓晓？你脸色很不好，到底怎么了？”周卓担忧地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晓晓猛地回过神，慌乱地收起手机，使劲摇头，语无伦次：“没……没事。社长，我……我宿舍到了，谢谢你送我，我先上去了！”她几乎是逃跑般冲进了宿舍楼，甚至不敢回头看周卓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生出钝痛。她冲回自己的寝室，室友们还没回来，空荡的房间里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瘫坐在椅子上，颤抖着手再次点开手机。微信界面，顾言的头像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新消息。她不死心地点开朋友圈，刷新，也没有任何动态。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用最决绝的方式，切断了她试图联系、试图解释的可能。
冷战。这个词像瘟疫一样在她脑海中蔓延。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冲突。以往即便有摩擦，也多是她闹点小脾气，他虽不会甜言蜜语地哄，却总会用他特有的方式，比如一杯放在她桌边的热牛奶，或者帮她解决一个她搞不定的技术问题，来默默示好。而这一次，他直接掐断了所有联系。是因为她说谎了吗？还是因为……送她回来的那个男生是周卓？如果他不在意，何必如此动怒？可如果他在意，又为何要用这种冰冷的方式惩罚她？难道“哥哥”的身份，已经无法包容妹妹一个小小的谎言了吗？还是说，这个谎言，触碰了某个她和他都心照不宣、却不敢轻易涉足的禁区？晓晓把脸埋进冰冷的掌心，泪水无声地滑落。委屈、恐惧、后悔、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他强烈反应而悄然滋生的期待，种种情绪将她淹没。她拿起手机，一遍遍输入“对不起，我错了”，却又一次次删除。她不知道该从何解释，更害怕发出去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或者换来更深的冷漠。北方的秋夜，应该已经很凉了吧。
他挂断电话后，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任由寒风吹拂，还是……已经转身离开，将她连同那个谎言，彻底抛诸脑后？这一次，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给她一个沉默却温暖的台阶吗？悬念像黑色的藤蔓，缠绕着这个南方的夜晚，也缠绕在林晓晓的心上，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不知道，这场因一个谎言和另一个男生的无心之举而引爆的危机，会将他们之间那层小心翼翼维持的薄冰，推向怎样的破碎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