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枫林深处,那令人窒息的尸臭与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弥漫不散。
毛僵无头的尸身倒在地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腐朽,最终化为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浊粘液,渗入泥土。
曾经凶煞滔天的存在,此刻已彻底烟消云散。
纵横剑已回到邹临渊手中,剑身依旧清亮,不沾丝毫污秽。
但他握剑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并非因为剑重,而是因为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以及凌霄道长那石破天惊的三剑,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邹临渊自从得到寒潭鬼谷师尊清虚道长传授纵横剑法后,深知其精妙在于洞察先机、利用矛盾、以巧破力,剑招变化万千,意在“谋”而非“力”。
他一直以为,自己虽未至化境,却也深得其中三昧。
直至今日,亲眼见到凌霄道长执此剑,他才明白,什么叫“一力降十会”,什么叫“大道至简”!
那并非简单的蛮力,而是将自身磅礴法力与天地雷罡完美融入剑道之中,化繁为简,返璞归真。
那三剑,没有任何花哨的变化,只有极致的速度、极致的力量,以及……对“诛邪”这一目标的绝对贯彻!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剑道理念,霸道,直接,却有效得令人心悸。
凌霄道长拍了拍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瞥了一眼犹自沉浸在震撼与思索中的邹临渊。
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又回到了脸上,他慢悠悠地踱过来,用刚刚捏过鸡腿、还略带油光的手指,轻轻弹了弹邹临渊手中的纵横剑剑身,发出“铮”的一声轻鸣。
“啧,回神了,小子。”
他歪着头,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怎么样?道爷我这几手,还入得了你这鬼谷高徒的眼吧?”
邹临渊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纷乱的思绪,恭敬地执剑礼。
“前辈剑道通神,雷法玄妙,晚辈……
叹为观止。
是晚辈坐井观天,不知剑之真意。”
“哎,这就对了嘛!”
凌霄道长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嘿嘿一笑,随即又正色道。
“鬼谷一脉的纵横剑,重势、重谋,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这是王道之剑,庙堂之剑,用于人心算计、格局博弈,自然是顶尖的。”
他话锋一转,指了指地上那滩污渍。
“但对付这种玩意儿。”
他又指了指那腥臭的洞口。
“以及这世间大多数只凭本能和蛮力横行的妖邪鬼魅,你那套‘谋定而后动’、‘以巧破力’的法子,有时候就显得太迂回了。
它们不懂你的谋略,只会一爪子拍过来。”
他看着邹临渊的眼睛。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技。
无论包裹多少层道理,其最根本的目的,终究是‘斩断’。
对付不同的敌人,就得用不同的法子。
对付智者,用谋。
对付莽夫,用力。
付这等至阴邪物,就得用至阳至刚之力,以雷霆之势,摧枯拉朽!”
“你师父清虚子肯定教过你‘因势利导’,怎么到了用剑的时候,就忘了?”
凌霄道长撇撇嘴。
“刚才你若能引动真正的天雷之力附于剑上,哪怕只有一丝!
配合你的纵横剑意,也未必不能将这毛僵斩于剑下,何至于如此狼狈?”
邹临渊默然,心中反复咀嚼着“因势利导”这四个字。
是啊,自己拘泥于剑招的变化,却忽略了力量本质的运用。
鬼谷之学,包罗万象,岂会排斥力量?
是自己未能真正融会贯通。
“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受教。”
邹临渊心悦诚服。
这位看似不羁的道长,寥寥数语,却点醒了他修行路上的一个关隘。
“路还长着呢,小子。”
凌霄道长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样子。
“慢慢悟吧。”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警戒,同时好奇打量那尸洞的狐月儿,忽然惊疑出声!
“临渊哥哥,凌霄前辈,你们快来看!
这棺材……好像有点不对劲!”
两人闻言,立刻收敛心神,快步走入尸洞。
洞内依旧阴寒潮湿,腥臭扑鼻。
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静静地摆在中央,棺盖被毛僵出来时震开,斜搭在一旁。
狐月儿正站在棺材旁,手指着棺材内侧,小脸上满是惊疑。
“月儿,发现了什么?”
邹临渊问道。
“临渊哥哥,你看这里!”
狐月儿指着棺材内壁。
“这些痕迹,好像不是木头本身的纹路!”
邹临渊和凌霄道长凑近一看。
只见那黑漆漆的棺材内壁上,果然布满了一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诡异痕迹!
这些痕迹并非随意涂抹,而是构成了一个个扭曲、复杂、充满不祥意味的符文!
符文所用的“颜料”,隐隐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血腥与怨毒的邪异气息,正是那种独特的“黑色血液”!
“这是……符咒?”
邹临渊眉头紧锁,他精通阴阳家符箓之道,但眼前这种符文,风格诡异阴邪,与他所知的任何正道符箓流派都大相径庭,反而更像某种邪恶的祭祀或诅咒印记。
凌霄道长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到这些符文的瞬间,骤然变得凝重起来。
他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棺材板上,仔细辨认着那些扭曲的符号,手指甚至凌空沿着符文的轨迹缓缓勾勒,脸色越来越沉。
“果然……是这东西!”
凌霄道长直起身,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意。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帮阴魂不散的家伙,又开始出来搅风搅雨了!”
“前辈,您认识这符文?”
邹临渊心中一凛,能从凌霄道长口中听到“阴魂不散”这个词,足见这符文的来历绝不简单。
凌霄道长深吸一口气,指着棺材内的符文,沉声道:“小子,你可知‘太平道’?”
“太平道。”
三个字,如同三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邹临渊瞳孔骤然收缩,失声道。
“太平道?
可是汉末那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太平道?”
由不得他不震惊!
太平道,那可是近两千年前,掀起黄巾起义,几乎撼动大汉国本的庞然大物!
是道教早期的重要流派之一,但早已随着起义失败而烟消云散,成为历史书中的记载。
怎么会在此地,与一头清朝装束的毛僵产生联系?而且是以如此邪异的方式出现?
“除了他们,还有哪个太平道,会使用这种充满蛊惑人心与血腥祭祀意味的‘黄天血符’?”
凌霄道长冷笑一声,指着棺材上的符咒。
“你看这符咒核心,那扭曲的火焰纹,象征的不是光明,而是他们所谓的‘黄天业火’,要焚尽旧秩序苍天,而绘制此符的‘墨’。
如果道爷我没看错,并非寻常黑狗血或朱砂,而是以特定八字、在特定时辰出生的童男童女心头精血,混合了枉死之人的滔天怨念,再以邪法炼制而成!
这口棺材,这头毛僵,根本就是太平道余孽搞出来的邪门祭祀产物!”
狐月儿听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邹临渊的衣袖。
“用……用人的心头血……太残忍了!”
邹临渊也是心头巨震,他原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养尸地为祸,没想到背后竟然牵扯到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太平道!
而且手段如此残忍邪异!
“前辈,太平道……
不是早已消亡了吗?
据典籍记载,他们虽行事偏激,主张‘致太平’,但最初也是以符水治病吸引信众,怎会……怎会变成如此邪魔外道?”
邹临渊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与他所知的历史和道门记载相差太大。
“消亡?”
凌霄道长嗤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嘲讽与寒意。
“小子,你太天真了。
真正的太平道,或许在明面上被剿灭了,但它的核心教义和一些最黑暗、最血腥的秘法,却从未真正断绝!
张角三兄弟是败了,但那些真正掌握着太平道核心邪术的‘大贤良师’、‘渠帅’,可未必都死绝了!”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口邪棺和地上的枯骨。
“后世许多邪教、魔道,其根源都能追溯到太平道。
他们鼓吹的‘黄天当立’,本质上就是一种颠覆一切现有秩序、以极端血腥手段达成目的的疯狂理念!
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当年的太平道,就是不折不扣的邪教!
而且是危害最大、最为癫狂的那一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更何况,太平道当年席卷八州,信众百万,其核心传承岂是那么容易断绝的?
只是由明转暗,潜伏了起来。
后世许多邪魔歪道,乃至一些旁门左派,其根源或多或少都能扯上点太平道的影子。”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
“这口棺材,这头毛僵,恐怕不仅仅是养尸那么简单。
用‘黄天血符’滋养一头即将蜕变为飞僵的毛僵……
道爷我怀疑,这很可能是一种古老的邪法仪式,或许是想炼制一具受他们控制的‘黄天力士’,或者……是在进行某种沟通邪神、颠覆地域气运的可怕祭祀!
这柳家村,恐怕只是他们选中的一个祭坛而已!”
凌霄道长的话,如同道道惊雷,在邹临渊脑海中炸响。
他原本以为只是解决一桩灵异事件,没想到却意外揭开了一个沉寂近两千年的恐怖邪教冰山一角!
这背后的阴谋,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太平道余孽……
他们想干什么?
难道还想重现‘黄天当立’的旧梦?”
邹临渊声音干涩地问道。
凌霄道长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望着洞外渐渐亮起的天空。
“不知道。
但既然他们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这里,还搞出这么大动静,就绝不可能只有这一处。
这天下,看来是真的要不太平了。
小子,你以后的路,怕是更要步步惊心了。”
洞内一时陷入了沉寂,只有那棺材上邪异的“黄天血符”,在晨曦微光中,散发着不祥的暗红光泽。
“前辈,依您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邹临渊沉声问道。
此事已然超出了他一人能处理的范围。
凌霄道长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
“这棺材和符文是重要线索,也是邪物,不能留。
毁了它,以免遗祸。
然后,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太平道的人行事诡秘,手段歹毒,若是被他们盯上,麻烦就大了。”
他看向邹临渊,语气带着一丝告诫。“小子,你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现在又撞上太平道这摊子烂事……
嘿嘿,这人间界的水,比你想的深得多,也浑得多啊!
走吧,先回村子,从长计议。”
说罢,他不再多看那邪符一眼,抬手一道紫色雷火打出,精准地落在那口棺材和诡异符文上。
至阳至刚的雷火瞬间将邪木与污血化为灰烬,连同那令人不安的邪气也一并净化。
看着升腾而起的青烟,邹临渊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除掉了眼前的毛僵,却仿佛揭开了一个更大、更黑暗的帷幕的一角。
太平道……
这消失已久的幽灵,为何会在此地出现?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