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殿内,二楼静室。
邹临渊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周身气息沉静如古井深潭。
橙龙印在丹田缓缓运转,汲取着阴阳玄印空间内那丝日益增长的微弱灵气,巩固着开光期大圆满的境界。
识海深处,灰雾空间的角落里,龙九霄的元神正包裹着几块中品灵石,鼾声隐隐,睡得正香。
一切都安宁得近乎慵懒,与窗外沉寂的夜色融为一体。
“砰!砰砰砰!!!”
毫无征兆地,一阵急促、沉重、近乎疯狂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撕裂了这片寂静!
那声音不是正常的叩击,更像是有重物在用尽全力撞击门板,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蛮力,在空旷的街巷中传出老远,连门楣上的灰尘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邹临渊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眸中一丝橙金光华如电闪过,瞬间敛去。
平静无波的心湖被这狂暴的砸门声搅动,灵觉如水银泻地,瞬间铺向门外。
不是阴邪之气,也非修士灵力。
而是一股混乱、虚弱、却执拗到极点的生人血气,混合着汗水、泥土、血腥,还有一种邹临渊极为熟悉的、此刻却濒临破碎的……气息?
几乎同时,一楼里间的卧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狐月儿披着一件月白色的丝绸睡袍,乌发略显凌乱地散在肩头,绝美的脸上带着惊醒后的惺忪和警惕,快步走了出来。
“临渊哥哥,外面……”
邹临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形已如鬼魅般飘下一楼,无声无息地落在店堂中央。
狐月儿紧随其后。
砸门声还在继续,伴随着一个嘶哑、破裂、仿佛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的吼叫,穿透厚实的门板,模糊地传进来!
“开……开门,渊哥……开门啊!!!”
这声音……
邹临渊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是虎子?
但这声音里的绝望和凄厉,与邹临渊记忆中那个憨厚、大嗓门、总是乐呵呵跟在身后的兄弟判若两人!
邹临渊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哗啦”一声,猛地拉开了那扇厚重的枣红色木门。
门外的景象,让见惯了血腥诡异的邹临渊,眉头也瞬间拧紧。
身后的狐月儿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只见一个人,不,更像是一团勉强保持着人形的、沾满泥泞和血污的“东西”,直接顺着拉开的门,向前扑倒进来,重重摔在店堂冰凉光滑的青砖地面上。
是王虎。
但眼前的王虎,几乎让人认不出来。
他身上的衣服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被泥土、草汁、以及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渍浸透,东一条西一道地撕裂着,露出下面同样布满擦伤、瘀紫和血痕的皮肤。
头发乱得像鸟窝,糊满了干涸的泥巴和草屑。
脸上更是惨不忍睹,额头正中鼓起一个鸡蛋大的青紫血包,已经破裂,混着泥污的血痂糊了半边脸。
颧骨处一道新鲜的划痕还在渗着血珠。
嘴唇干裂发白,裂开数道血口子。
他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就像是从布满荆棘和尖石的山坡上一路滚下来的。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
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白浑浊,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疲惫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而微微扩散。
但此刻,这双濒临涣散的眼睛,在看到站在面前、身形挺拔、神色冷峻的邹临渊时,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骇人的亮光!
“虎哥?”
狐月儿失声叫道,急忙想上前搀扶。
可王虎对狐月儿的惊呼、对自己浑身的伤痛、对身下冰冷的触感,全都浑然不觉。
他仿佛一台只剩最后指令的机器,用几乎摔断的胳膊肘,硬生生撑起剧痛的身体,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
然后,就在邹临渊的脚边,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额头狠狠砸向地面!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没有半分含糊。
崭新的青砖地面似乎都震颤了一下。
“渊哥——!!!”
王虎抬起头,额头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混着泥污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不管不顾,嘶声吼道,声音破碎得像破风箱!
“我求求你——!!!
救救我弟弟——!!!
我求求你救,救我弟弟啊!!!”
“砰!”
又是一下!比刚才更重!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颅骨与地砖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轻响,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磕头!求渊哥!救小明!
“除了你……
我真的……真的想不到……
还有谁能救他了……
我弟弟……我弟弟他快死了……
他等不到明天晚上了……
渊哥……我求求你了……
我给你当牛做马……
我这条命给你都行……
救救小明……求你了……”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混合着绝望的哭腔、粗重的喘息和喉咙里泛起的血腥气。
这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大大咧咧、总觉得有把子力气就能扛起一片天的汉子,此刻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走投无路的困兽,只能对着他心中唯一可能存在的“神明”,献上最卑微、最惨烈的乞求。
他一边磕头,一边胡乱地说着,眼泪、鼻涕、鲜血混在一起,在脏污的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沟壑,那模样凄惨可怜到了极点,也决绝疯狂到了极点。
邹临渊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个几乎不成人形、疯狂磕头哀求的兄弟。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日更显冷硬,只有那双向来深邃平静的眼眸深处,有极其复杂的暗流在汹涌翻腾。
是愤怒。
对那不知死活、竟敢将虎子和他家人逼到如此绝境的东西的凛冽杀意。
是刺痛。
看着曾经一起光屁股玩泥巴、一起逃学挨罚、一起畅想未来的兄弟,如今像个乞丐一样匍匐在自己脚边,头破血流,尊严尽碎,只为求救。
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邹临渊自己都不愿去细辨的……钝痛。
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声声沉重的磕头闷响,也在邹临渊看似冰封的心湖深处,一下下地撞击着。
邹临渊没有立刻去扶王虎,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看着王虎用最惨烈的方式,宣泄着濒临崩溃的恐惧和绝望。
狐月儿已经红了眼眶,想上前又不敢,焦急地看着邹临渊。
终于,在王虎挣扎着,还想磕下第三个头,身体却因失血和脱力而晃动着即将栽倒时,邹临渊动了。
邹临渊弯下腰,没有用多么温柔的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地,一把抓住了王虎那沾满血污和泥土的、颤抖不止的肩膀。
邹临渊的手指很稳,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王虎几乎瘫软的身体,硬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让他勉强靠坐在旁边的门框上。
“虎子。”
邹临渊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王虎混乱燃烧的神经上,让他濒临涣散的眼神勉强聚焦。
邹临渊蹲下身,目光与王虎那双被血污和泪水糊住的、充满卑微乞求的眼睛平视。
邹临渊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看着王虎的眼睛里,却不再有审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甸甸的东西。
邹临渊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一切混乱和恐惧的力度,砸进王虎的耳朵里。
“你给我,听清楚了。”
“把头抬起来,眼泪擦干净。”
“我邹临渊,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
邹临渊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又冷又硬,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
“你王虎,以前,是我邹临渊的兄弟。”
“现在。”
邹临渊看着王虎骤然睁大的、难以置信的眼睛,语气没有丝毫动摇。
“只要你还肯喊我一声哥,你就还是我兄弟。”
“兄弟的家人,就是我邹临渊的家人。”
“兄弟有难,我要是皱一下眉头,管他是阎王爷还是什么山精野怪,我邹临渊三个字,倒过来写!”
邹临渊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股冲天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霸道!
“所以,把你那副死了爹娘的哭丧样给我收起来!
我邹临渊的兄弟,可以流血,可以拼命,但不能没了脊梁骨!
更用不着跪着求谁!”
这番话,如同雷霆,劈散了王虎脑中所有的混沌和绝望。
又如同最坚硬的磐石,将他那颗在恐惧深渊中不断下坠的心,猛地托住!
王虎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邹临渊,看着邹临渊那张冰冷依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无比熟悉的侧脸,看着邹临渊那双深潭般眼睛里不容置疑的肯定和……
一丝被隐藏得极好的关切。
几个月来堆积的所有疏离、恐惧、委屈、自我怀疑,还有那一路奔驰摔打积攒的剧痛和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仿佛被这番话里蕴含的、简单粗暴却炽热滚烫的“兄弟”二字,给生生熨平了。
他鼻子一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咬着牙,不让更多的眼泪掉下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找到依靠的剧烈情绪冲击。
邹临渊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冷意稍缓,但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转向一旁早已准备好清水、纱布和金疮药的狐月儿。
“月儿,给他处理伤口,简单包扎。
找套我能穿的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是,临渊哥哥!”
狐月儿连忙应声,端着东西蹲到王虎身边,动作轻柔却利落地开始为他清洗脸上、手上的伤口。
清冽的井水刺激得伤口一阵刺痛,王虎也只是闷哼一声,咬牙忍着。
邹临渊则起身,走到多宝格前,看似随意地挑选了几样东西。
一沓特制的驱妖符,一小瓶高度烈酒,一把用雷击桃木心新削成的短匕,还有几样零碎。
邹临渊没有去动那几把装饰性的桃木剑,也没有去拿朱砂墨斗。
心念微动,这些物品便被收入眉心阴阳玄印的空间内。
至于纵横剑……
就在那空间里悬着呢,需要时念头一动即可,有如此方便的空间法宝不用,难道每次都要像戏子一样“呛啷”一声拔剑出场?
邹临渊没那癖好。
邹临渊一边准备,一边用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压力的声音询问。
“虎子,说清楚。
小明怎么回事?
什么山精野怪?期限多久?
你们请过什么人?结果如何?”
王虎忍着狐月儿处理伤口的疼痛,断断续续,但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将黄大仙下聘、七日之期、请神婆出马仙反被扣、小明奄奄一息等事情经过快速说了一遍。
听到黄大仙、伏龙洞、一百八十年道行、明晚子时迎娶这些字眼时,邹临渊的眼神越发冰冷,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弧度。
“一百八十年道行?青黄巅峰?也敢称大仙?”
邹临渊语气平淡,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还学人玩娶亲?真是不知死活。”
此时,狐月儿已手脚麻利地帮王虎将脸上、手上明显的伤口清洗包扎好,又找来邹临渊一套黑色的运动服让王虎换上。
换下那身破烂血衣,简单清理后的王虎,虽然脸上伤痕依旧骇人,但精神明显稳住了些,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后怕和急切,眼巴巴地看着邹临渊。
邹临渊将最后一个装着特制糯米和生石灰的小布袋收入空间,转身,看向已经勉强能站定的王虎。
“能撑住吗?”
邹临渊问道。
王虎用力点头,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挺直了腰板。
“能!渊哥!”
“好。”
邹临渊不再多言,对狐月儿道。
“月儿,你看店。
我带虎子回去。”
“临渊哥哥,小心!”
狐月儿担忧道。
邹临渊颔首,率先向店外走去。
经过王虎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冰冷中透着毋庸置疑决断的话。
“走吧,虎子。”
“带你回家。”
“我邹临渊倒要亲眼看看!”
邹临渊推开店门,门外清冷的夜风灌入,吹动邹临渊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寒星的眼眸。
“是什么样的腌臮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兄弟的家人。”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金铁交鸣的铮铮之音,杀意凛然,直透夜空。
“我倒要看看,它有几条命,够不够我斩!”
最后一个字吐出,如同冰珠坠地,碎玉裂金。
王虎跟在邹临渊身后,看着那道挺拔如枪、仿佛能劈开一切黑暗的背影,几个月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和恐惧,竟奇异般地消散了大半。
只剩下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胸腔里激荡。
王虎知道,他的渊哥,回来了。
那个无论面对什么,都会挡在他们前面的渊哥,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