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新公司三楼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长条会议桌两侧坐着十几个人——陈霄居中，左手边是魏国华和几位核心技术人员，右手边是苏婉卿和几位部门主管。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坐在陈霄正对面的那个男人身上。
孔令侃派来的“特派员”，程世杰。
四十岁上下，瘦高个，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藏青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坐姿很端正，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镜片后的眼睛却像扫描仪一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陈总，各位同仁。”程世杰开口，声音平稳清晰，“孔先生派我来，主要是协助革新公司渡过眼前的难关。我会负责对接财务、采购、人事等方面的工作，确保公司的运营尽快回到正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人：“当然，孔先生特别交代，‘火龙箭’项目是重中之重。所以从今天起，这个项目的所有进度报告、资金使用明细、物资采购清单，都需要抄送给我一份。”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魏国华的脸色很难看，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几个技术人员面面相觑，有人欲言又止。
陈霄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程特派员，欢迎。孔先生愿意在危难之际伸出援手，陈某感激不尽。不过——”他话锋一转，“‘火龙箭’项目涉及军方机密，有些材料恐怕不便对外提供。”
“陈总多虑了。”程世杰的笑容不变，“孔先生和军委会、兵工署的几位长官都很熟，该有的保密权限，我都具备。况且，我们既然投了钱，总要知道钱花在哪里、花得值不值。您说对吧？”
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我就是要看，你给不给？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陈霄。
陈霄沉默了几秒，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最终叹了口气：“既然孔先生信得过程特派员，那我自然也没意见。不过，技术细节方面，还希望程特派员理解，有些东西确实需要一定的专业背景才能看懂。”
“这个陈总放心。”程世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在德国留过学，学的就是机械工程。后来在汉阳兵工厂干了八年，从技术员做到生产科长。不敢说多精通，但基本的图纸和数据，还是看得懂的。”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汉阳兵工厂出身，德国留学背景——这明显是孔令侃精心挑选的人选，既懂技术，又懂管理，更重要的是，懂怎么监控。
陈霄深深看了程世杰一眼，忽然笑了：“原来程特派员是行家，那陈某就放心了。国华，待会儿把项目资料整理一份，给程特派员送过去。”
魏国华张了张嘴，最终闷声应道：“……是。”
“另外，”程世杰又拿出一份清单，“这是孔先生交代的第一批物资采购计划。主要是实验室重建需要的设备、材料，还有公司运营急需的资金。陈总过目一下，如果没问题，我下午就去办。”
陈霄接过清单，快速浏览。
清单列得很详细，从实验设备到办公用品，从原材料到员工薪资，面面俱到。但陈霄注意到，其中几项关键设备——比如高精度车床、热处理炉、压力测试仪——的采购渠道，指定的都是“丰亨贸易公司”。
那是孔家控制的另一家企业。
“程特派员，”陈霄指着那几项，“这些设备，我记得兵工署下属的二十一厂也能提供，价格还便宜些……”
“二十一厂？”程世杰推了推眼镜，“陈总，不是我说，您实验室的事故，泄压阀不就是从二十一厂采购的吗？现在还敢用他们的东西？”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孔先生特意交代，关键设备必须从可靠渠道采购。丰亨贸易有专门的进口通道，能搞到德国、美国的最新设备，质量有保障，贵是贵点，但安全第一啊。”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关心”，又牢牢把控了采购权。
陈霄盯着清单看了几秒，最终点头：“程特派员考虑得周到。那就按清单办吧。”
“陈总爽快。”程世杰收起清单，站起身，“那我不打扰各位开会了。我的办公室在一楼，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他朝众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会议室，脚步沉稳，没有一丝犹豫。
门关上的瞬间，会议室里炸开了锅。
“老板！”魏国华第一个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这分明是来夺权的！什么特派员，根本就是监军！”
“就是！陈总，咱们辛辛苦苦搞出来的技术，凭什么给他看？”
“还有采购权！关键设备都让他们控制，以后咱们还怎么独立研发？”
众人七嘴八舌，情绪激动。
苏婉卿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陈霄，等待他的反应。
陈霄等大家说够了，才缓缓抬手，示意安静。
“我知道大家有意见。”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有力，“我也知道程世杰是来干什么的。但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
他环视众人：“现在我们最缺的是什么？”
“钱！”一个主管脱口而出。
“对，钱。”陈霄点头，“还有资源，还有时间。实验室炸了，两名同事牺牲，项目停滞，外界质疑，银行催债，客户流失……如果不尽快扭转局面，不用别人来夺权，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孔令侃这三十五万，是救命钱，也是毒药钱。拿了，我们暂时能喘口气，但会被他慢慢控制；不拿，我们可能撑不过这个月。”
他转过身，背对阳光，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深邃：“所以我选择拿。但怎么拿，怎么用，能不能既喝了水又不被毒死——这要看我们的本事。”
魏国华冷静了些，但还是不服：“可技术资料……”
“给他看。”陈霄走回座位，“但不是全部。国华，你整理一份‘简化版’的报告，关键数据模糊处理，技术细节写一半藏一半。他不是懂行吗？那就让他看，看他能看出什么。”
苏婉卿这时开口了：“陈先生，采购那边我可以想办法。程世杰指定的那些设备，不一定非要通过丰亨贸易。我在上海还有些关系，能走香港的渠道，虽然慢点，但价格能压下来三成。”
“好。”陈霄赞许地点头，“但动作要隐蔽，不要引起程世杰的怀疑。另外，财务那边，账目要做得漂亮，既要显得我们急需资金，又要让他觉得钱花在了刀刃上——这个度，婉卿你把握。”
“明白。”
“还有。”陈霄看向魏国华，“‘火龙箭’的秘密研发小组，今天就要成立。人员你亲自挑，地点我另外安排，所有工作转入地下。明面上的实验室，可以做做样子，搞一些不痛不痒的改进研究，专门给程世杰看。”
魏国华眼睛亮了：“我懂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对。”陈霄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既然孔令侃想看我们怎么挣扎，那我们就演给他看。但要记住——演戏要演全套，从今天起，在程世杰面前，所有人必须表现出焦虑、疲惫、但又强打精神的样子。我们要让他相信，革新公司已经是一艘正在下沉的船，而他，是唯一的救生圈。”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陆续点头。
“好了，散会。”陈霄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国华留下。”
其他人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陈霄和魏国华。
门关上，魏国华迫不及待地问：“老板，秘密小组的地点选在哪里？物资和资金怎么解决？”
陈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图，摊在桌上。
地图是重庆南岸的详细地形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位置。
“这里。”陈霄指着其中一个红圈，“黄桷垭往南五公里，有个废弃的防空洞，是抗战初期挖的，后来因为地质问题废弃了。地方隐蔽，空间足够，而且有现成的通风和排水系统。我已经派人去清理了，三天后可以进驻。”
魏国华仔细看着地图位置，皱眉：“但电力怎么办？实验设备需要稳定供电。”
“从附近村子拉一条专线，走地下，伪装成农用线路。”陈霄又指向另一个位置，“这里有个小水电站，是当地乡绅建的，发电量不大，但够用。我已经买下来了。”
魏国华倒吸一口凉气：“老板，您什么时候……”
“实验室爆炸第二天，我就开始准备了。”陈霄收起地图，“老魏，影佐祯昭在武汉输给我一次，他一定会报复。所以我必须提前布局。程世杰的到来，孔令侃的‘合作’，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他站起身，拍了拍魏国华的肩膀：“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陈霄被打垮了，革新公司完蛋了。只有这样，真正的‘火龙箭’，才能悄无声息地诞生。”
魏国华看着陈霄，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自己想象的要深沉得多。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已经布好了下一步棋，甚至下下一步棋。
“我明白了。”魏国华重重点头，“人员我今晚就挑好，都是绝对可靠的。名单我会加密交给您。”
“好。”陈霄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江边发现的那具浮尸，有进展吗？”
魏国华脸色一肃：“孙队长那边正在查。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说。”
“今天早上，兵工署材料所那边传出消息，说有个叫李国强的技术员三天没来上班了。”魏国华压低声音，“这个李国强，是周明德那个实验室的，专门负责材料热处理。而且，他以前在德国克虏伯工厂实习过半年。”
陈霄的眼神骤然锐利。
“派人去李国强的住处看了吗？”
“看了。屋里很整洁，但抽屉里少了几件衣服，桌上有一层薄灰——他至少两天没回来了。”魏国华顿了顿，“另外，我们在他的书桌抽屉夹层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
陈霄接过照片。
第一张是合影，十几个年轻人在德国某个工厂门口，穿着工装，笑容灿烂。陈霄一眼就认出了年轻的李国强，也认出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周明德。
第二张照片更老些，是在日本拍的。樱花树下，几个中国留学生和日本学生站在一起，中间那个穿和服的老者，陈霄在影佐祯昭提供的资料里见过——铃木健一。
第三张照片让陈霄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张偷拍的照片，有些模糊，但能看清是在某个咖啡馆。照片里，李国强正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交谈，那个男人的侧脸……
是亨特，“怡和洋行”的副经理。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1939.4.12，上海，虹口咖啡馆。交接配方数据。”
陈霄捏着照片，指节微微发白。
他明白了。
实验室爆炸那天，现场除了小赵和老孙，还有第三个人——李国强。他是周明德发展的内线，负责在泄压阀上做手脚。爆炸发生后，他受了伤，逃走了。
但他没有逃远。
有人在江边发现了他，或者他去找了某人，然后……被灭口了。
“老板，”魏国华的声音打断了陈霄的思绪，“我们现在怎么办？”
陈霄将照片仔细收好，放进口袋：“李国强这条线，继续查，但要隐蔽。尤其是他和周明德、和‘怡和洋行’的关系，一点一点挖。另外——”
他顿了顿：“通知孙耀祖，加强对周明德的监控。但不要惊动他，我要看看，李国强死了之后，他会有什么反应。”
“是。”
魏国华离开后，陈霄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楼下。
程世杰正从楼里走出来，坐上一辆黑色轿车。车子发动，缓缓驶出院子，消失在街角。
陈霄的目光追随着那辆车，直到看不见为止。
然后，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后，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那个笔记本。
翻开新的一页，他写下几个名字，用线连起来：
周明德——李国强——亨特——铃木健一——影佐祯昭。
这是一条完整的线，从重庆到上海到东京，串联起一个潜伏在兵工系统内部的间谍网。
而现在，李国强死了。
线断了一环。
那么，接下来，会是谁来补上这个缺口？周明德会不会有下一步动作？“怡和洋行”会不会有反应？影佐祯昭会不会派新的人来？
陈霄拿起笔，在“李国强”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又在旁边写下一个问号。
然后，他合上笔记本，锁回抽屉。
窗外传来报童的叫卖声：“号外号外！《大公报》独家消息，革新公司获神秘注资，‘火龙箭’项目有望起死回生！”
陈霄走到窗边，看见报童举着报纸在街上奔跑，行人纷纷驻足购买。
白玫瑰的动作很快。
报道已经出来了。
接下来，就看这场戏，能引出多少看客，多少演员了。
他转身，拿起衣架上的外套，走出办公室。
楼下，孙耀祖已经在车里等着。
“老板，去哪儿？”
“兵工署。”陈霄坐进车里，“俞署长约我喝茶。”
车子发动，驶向雾都的深处。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曳，落叶纷飞，像是这个秋天最后的叹息。
而在那些落叶之下，暗流正在无声涌动，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