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秋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陈霄站在革新公司三楼办公室的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撑着油纸伞匆匆走过的员工。晨雾混合着雨丝，将整座山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
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苏婉卿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脸上带着少见的凝重：“陈先生，上海那边有消息了。”
陈霄转过身：“怎么说？”
“赵虎发来的密电。”苏婉卿将电报递过去，“他查了虹口区那个信箱，过去三个月，有七封信寄到那里，收件人都是铃木健一。寄信地址各不相同，但其中有三个来自重庆——一个在沙坪坝，一个在江北，一个在南岸。”
陈霄接过电报，快速浏览。
沙坪坝的寄信地址，就是李国强的宿舍；江北那边，是一家小旅馆；南岸那边，则是一间出租屋。
“旅馆和出租屋，查到是谁在用吗？”
“赵虎还在查。”苏婉卿说，“但他提到一个细节——这三个寄信地址，寄信的时间很有规律：每月的一号、十一号、二十一号。像是某种固定联络周期。”
陈霄的眉头皱了起来。
每月三次固定联络，这意味着“银狐”在重庆的情报网，有一个严格的运转机制。李国强只是其中之一，还有至少两个情报员。
而现在李国强死了，这个机制就出现了一个缺口。
“通知赵虎，继续监控那个信箱，但不要打草惊蛇。”陈霄将电报还给苏婉卿，“另外，让他想办法查查，最近有没有从重庆去上海的日本人，或者跟日本人有密切往来的中国人。”
苏婉卿会意：“您怀疑李国强死后，会有人去上海汇报情况？”
“一定会。”陈霄点头，“这么重要的内线死了，上线必须知道原因，也必须重新安排人手。这趟上海之行，很关键。”
“我明白了。”
苏婉卿正要离开，陈霄又叫住她：“等等。孔令侃那边有什么动静？”
“程世杰今天一早就来了，现在正在财务室查账。”苏婉卿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很‘认真’，连三年前的旧账都要翻。不过没关系，账本我早就处理过了，他查不出问题。”
“让他查。”陈霄说，“该让他看的，就大方给他看；不该让他看的，一点痕迹都不要留。”
“明白。”
苏婉卿离开后，陈霄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名单。
这是革新公司所有核心员工的背景调查表，每个人的档案、经历、社会关系都列得清清楚楚。陈霄的目光停留在几个名字上，用红笔轻轻圈出，又画上线。
他在布网。
周明德今天就会来报到，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而接下来，他需要在革新公司内部，再布下几张网。
敲门声又响起。
这次是孙耀祖，他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老板，周明德来了，在一楼会客室等着。但……马处长也来了，陪他一起来的。”
陈霄眼神微凝：“马文渊？他来干什么？”
“说是‘送’周明德过来，顺便‘视察’一下革新公司的重建情况。”孙耀祖压低声音，“我看是来示威的。”
陈霄放下名单，整理了一下西装：“那就去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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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会客室里，马文渊正背着手欣赏墙上的字画，周明德则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
听见脚步声，两人同时转头。
“陈总，打扰了。”马文渊转过身，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奉俞署长之命，送周副研究员过来报到。周副研究员可是我们材料所的青年才俊，陈总要好好用啊。”
陈霄的目光先扫过马文渊，然后落在周明德身上。
周明德看起来三十出头，瘦高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左脸颊那颗痣很明显。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敢和陈霄对视，整个人透着一股书呆子气。
但陈霄知道，这只是表象。
“马处长客气了。”陈霄笑着走过去，和周明德握手，“周副研究员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东京帝大的高材生，能来帮我这个忙，是陈某的荣幸。”
周明德的手有些凉，手心有汗。他握了一下就松开，低声说：“陈总过奖了，我只是……做些分内的事。”
“坐，都坐。”陈霄示意众人坐下，自己也坐在主位，“周副研究员的情况，俞署长大概跟我说了。材料热处理是你的专长，‘火龙箭’项目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马文渊插话道：“陈总，周副研究员这次是‘借调’，编制还在材料所。所以他的日常工作，还是由材料所那边安排。来革新公司，主要是……技术支援。”
这话说得很巧妙，既给了陈霄面子，又提醒他：周明德还是我的人。
陈霄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自然。周副研究员在革新公司期间，主要协助魏工处理‘火龙箭’的材料技术问题。具体工作安排，魏工会跟他沟通。”
他顿了顿，看向周明德：“周副研究员，你对‘火龙箭’项目了解多少？”
周明德推了推眼镜，小心翼翼地说：“之前看过一些公开资料，知道是一种单兵反坦克武器，采用火箭推进原理。但具体技术细节……不太清楚。”
“没关系，来了慢慢学。”陈霄说，“不过有件事我要提前说明——‘火龙箭’项目是军方重点研发，保密级别很高。所有参与人员都必须签署保密协议，工作中接触的任何技术资料，不得外传，不得记录，不得私下讨论。周副研究员能理解吧？”
周明德连连点头：“理解，理解。”
马文渊这时站起身：“陈总，人我送到了，署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周副研究员，好好干，别给材料所丢脸。”
“是，马处长。”
送走马文渊，会客室里只剩下陈霄和周明德。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陈霄重新坐下，给周明德倒了杯茶：“周副研究员，这里没外人了，咱们说点实在的。实验室爆炸的事，你听说了吧？”
周明德的手微微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听……听说了。”
“泄压阀被人动了手脚，死了两个技术员。”陈霄盯着他，“这件事，兵工署在查，军统也在查。查出是谁干的，就是枪毙的下场。”
周明德的脸色白了白。
陈霄继续说：“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来革新公司是趟浑水。但我要告诉你——正因为它现在是浑水，才最有价值。‘火龙箭’一旦成功，所有参与者的名字，都会载入史册。而你，周副研究员，你有技术，有学历，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现在，机会来了。帮我解决燃料稳定性的问题，你就是头功。到时候，别说副研究员，就是正研究员、研究室主任，也不是不可能。”
周明德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陈总……真的？”
“我陈霄说话，从来算数。”陈霄靠回沙发，“但前提是，你要让我看到你的价值。材料所的档案我看过，你在东京帝大做的课题，就是高温材料的稳定性研究。这正是‘火龙箭’需要的。”
“我……我尽力。”周明德的声音还是有些发虚。
“不是尽力，是必须。”陈霄站起身，“走吧，带你去见魏工。从今天起，你就是‘火龙箭’项目组的核心成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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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的临时实验室里，魏国华正在调试一台刚从香港运来的小型车床。见陈霄带着周明德进来，他的脸色明显沉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魏工，这位是周明德副研究员，材料所来的专家。”陈霄介绍道，“从今天起，他协助你处理燃料和材料相关的问题。”
魏国华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和周明德握了握手，态度不冷不热：“周副研究员，欢迎。不过我们这条件简陋，比不了材料所，你多担待。”
“魏工客气了。”周明德显得很谦卑，“我是来学习的。”
陈霄给魏国华使了个眼色：“魏工，你带周副研究员熟悉一下环境，介绍一下项目进展。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离开实验室，陈霄没有下楼，而是拐进了隔壁的监控室。
这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墙上挂着几块帘子，帘子后面是单向玻璃，正对着实验室的几个关键区域。两名“暗影”队员戴着耳机，正在监听实验室里的对话。
“怎么样？”陈霄问。
一名队员摘下耳机：“魏工在给周明德介绍设备，讲得很详细。周明德一直在问问题，但问的都是……很基础的东西，像是真的不懂。”
“继续听。”陈霄说，“注意他的微表情和小动作。”
队员重新戴上耳机。
陈霄站在单向玻璃前，望着实验室里的周明德。
这个人看起来很拘谨，魏国华指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跟到哪里，偶尔会掏出小本子记录，但更多时候只是听，只是看。
太正常了。
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一个潜伏多年的间谍，第一次进入目标核心区域，会这么镇定吗？还是说，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一定会有人监视？
陈霄的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孙耀祖推门进来，脸色异常严肃：“老板，出事了。”
“说。”
“白玫瑰那边……”孙耀祖喘了口气，“她今天早上去市政府采访，回来的路上，被人袭击了。”
陈霄的心猛地一沉：“伤得重吗？”
“额头擦伤，手臂扭伤，不重。但对方明显是冲着要她命来的——三个人，都带着刀，要不是我们的人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人抓住了吗？”
“跑了两个，抓住一个。”孙耀祖压低声音，“但那个人在押送途中……服毒自杀了。”
陈霄的瞳孔骤然收缩。
服毒自杀——这是死士才会用的手段。
“毒药藏在哪儿？”
“后槽牙里，特制的蜡丸，咬破就死。”孙耀祖说，“我们检查了尸体，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衣服是本地裁缝铺做的，很普通。但……”
“但什么？”
“他的右手虎口，有很厚的茧子。”孙耀祖说，“是长期用枪磨出来的。”
陈霄沉默了片刻，问：“白玫瑰现在在哪儿？”
“我让人送她回公寓了，派了四个人守着。”
“备车。”陈霄转身往外走，“我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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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岗的公寓里，白玫瑰坐在沙发上，额头上贴着纱布，左手手臂用绷带吊在胸前。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然镇定。
看见陈霄进来，她勉强笑了笑：“陈先生，又给您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陈霄在她对面坐下，“是我的疏忽，没想到他们真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
“不是您的问题。”白玫瑰摇头，“是我自己大意了。早上出门时，就觉得有人在跟踪，但没当回事。谁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很快稳住了：“陈先生，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您来的？”
“有区别吗？”陈霄苦笑，“你查丰亨洋行，我查‘银狐’，我们早就在一条船上了。”
白玫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那篇报道，今天见报了。”
陈霄一愣：“哪篇？”
“就是您让我写的那篇，说革新公司获得注资，‘火龙箭’有望起死回生。”白玫瑰从桌上拿起一份《大公报》，递给陈霄，“主编很重视，放在了头版二条。”
陈霄接过报纸，快速浏览。
文章写得很好，既有对革新公司现状的客观描述，又有对“火龙箭”项目前景的展望，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绝境逢生”的希望感。结尾处还特意提到：“据悉，兵工署对‘火龙箭’项目高度重视，已抽调骨干技术人员支援革新公司，力争尽快突破技术瓶颈。”
这个“据悉”，用得很妙。
“写得很好。”陈霄放下报纸，“但这也可能……给你招来更大的麻烦。”
“我不怕。”白玫瑰抬起头，眼睛里有种倔强的光，“陈先生，您知道我今天去市政府采访什么吗？”
“什么？”
“关于国际援助物资的分配流程。”白玫瑰说，“我拿到了上个月的一份内部统计表。您猜怎么着？光是盘尼西林这一项，从缅甸运到重庆的有一万两千支，但分配到各个医院的，只有不到七千支。剩下的五千支，去向不明。”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而同期，上海黑市上出现了大批盘尼西林，要价比重庆贵十倍。那些药，瓶身上还贴着国际红十字会的标签。”
陈霄的心沉了下去。
五千支盘尼西林，在前线，能救多少伤兵的命？可它们却流到了沦陷区，成了某些人发国难财的工具。
“你有证据吗？”他问。
“有统计表的复印件，有黑市药贩的供词录音，还有……几个医院院长的证言。”白玫瑰从沙发垫子下面取出一个油纸包，“都在这儿。我本来打算再核实一些细节，就写系列报道。但现在……”
她看着陈霄：“陈先生，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这些东西，就交给您了。您答应过我，要让真相见光。”
陈霄接过油纸包，感觉沉甸甸的。
这不仅仅是一包证据，更是一份信任，一份托付。
“我会保管好。”他将油纸包收进怀里，“但你也要答应我，最近不要再出门了。报道可以写，但不要再去实地调查。等这阵风头过去……”
“陈先生，”白玫瑰打断他，笑了笑，“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如果每个人都等风头过去，那风头就永远过不去了。”
陈霄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子，骨子里有一种比很多男人都硬的勇气。
“好。”他不再劝，“但你至少要让保护你的人知道你的行踪。另外，公寓里要安装电话，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我。”
“我会的。”
陈霄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白小姐，保重。”
“您也是。”
门轻轻关上。
白玫瑰独自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许久没有动。
然后，她起身，走到桌前，打开打字机，放上一张新的白纸。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片刻，然后，敲下第一个字。
哒。
哒哒。
哒哒哒……
敲击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坚定而清晰，像是某种宣告，又像是某种战斗。
窗外，雨还在下。
山城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座巨大的迷宫。
而在这迷宫里，每个人都握着自己的线，寻找着出路，或者……织着自己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