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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间隐秘的静室,走在漆黑的夹道上,安陵容的心跳依旧急促,手脚却是冰凉的。方才与太后的会面,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步步惊心,但终究,她似乎暂时踩稳了第一块石头。太后的默许,是她的护身符,也是新的枷锁。

回到景阳宫,天际已隐隐透出鱼肚白。她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和衣躺下,却再无一丝睡意。太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脑中反复回放。“你假孕之事,哀家暂且按下。”这暂时的安全,意味着她必须将这场“怀孕”的戏码,演到不能再演的那一刻,直到太后认为时机成熟,或者,她自己彻底暴露。

“皇后那边,哀家自有计较。”这意味着,太后已经开始行动,至少,她会掣肘皇后,为她,或者说为她腹中这个不存在的“龙胎”,争取时间,也制造混乱。

“闭上你的嘴,管好你的人,守好你该守的秘密。”这是警告,也是命令。从今往后,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太后的注视之下。那枚玉佩,那份残页,那个关于“牵机引”和“摄魂玉”的惊天秘密,都成了烫手山芋,必须死死守住,绝不能泄露半分。

“该你动的时候,哀家自会告诉你。”这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她成了太后手中的棋子,何时动,往何处动,已不由己。

她必须加快自己的步伐。在太后“告诉”她该动之前,她必须弄清楚更多的真相,找到更多的筹码,至少,要让自己在太后的棋局中,从一枚随时可弃的“卒”,变成一枚稍有些用处的“车”。

天亮了。景阳宫在晨曦中苏醒,宫人们如常洒扫,王德禄如常前来问安,太医如常前来请脉。安陵容也如常,扮演着那个“胎气不稳、忧思成疾”的容妃。只是这一次,她心底的惶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镇定所取代。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后宫表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皇后依旧每日前往养心殿侍疾,主持六宫事务。端妃、齐妃等妃嫔,也循例往寿康宫向太后问安。五阿哥弘昼摔断了腿,正在府中静养,其生母裕妃日夜照料,闭门不出。前朝因皇帝病体未愈,立储之争暂时按下,但暗地里的较劲,从未停止。

安陵容依旧被困在景阳宫,但“养胎”的待遇似乎更好了。皇后派来问安的嬷嬷愈发恭敬,赏赐流水般送来,太医院的方子也换了更温和滋补的。然而,这“好”的背后,是更严密的监视。王德禄那双看似低顺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捕捉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但安陵容能感觉到,暗流在涌动。宫人们私下议论的话题,渐渐从“容妃娘娘的胎像”转移到了“五阿哥的伤势”,又从“五阿哥的伤势”拐到了“前朝几位大人近来走动频繁”,最后,悄悄落在了“养心殿那位”的身上。皇帝“病情反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御医束手无策”的传闻,如同瘟疫般,在宫墙内无声地蔓延。

这日午后,安陵容正倚在窗下,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女则》,含珠悄然走近,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娘娘,奴婢今日去内务府领份例,听到两个小太监嚼舌根,说……说皇上昨夜似乎又发作了,砸了药碗,还……还喊了已故纯元皇后的闺名……”

安陵容翻书的手指顿住了。纯元皇后……皇帝的原配,早逝多年,一直是皇帝心头不可触碰的朱砂痣。他在昏迷中呼唤纯元,这意味着什么?是他心智混乱,还是……那“牵机引”的邪术,在让他重温旧梦,或者说,在操控他的梦境和记忆?

“他们还说了什么?”安陵容不动声色地问。

“还说……苏公公出来时,脸色难看得很,把守夜的太医都骂了一顿。皇后娘娘在里头待了许久,出来时,眼圈都是红的……”含珠的声音压得更低。

皇后眼圈红了?是忧心皇帝病情,还是另有原因?

“还有……奴婢回来时,瞧见翊坤宫(原华妃居所)那边,似乎有生面孔出入,看着眼生,不像是内务府派去洒扫的。”含珠补充道。

翊坤宫?华妃已死,那里应是空置,为何有生面孔?皇后派人看守?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这些零碎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在安陵容脑中迅速拼接着。皇帝病情的诡异反复,前朝皇子的暗斗,翊坤宫的异常,以及皇后日益焦灼却强作镇定的表现……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那幕后黑手,并未因皇帝的昏迷而罢手,甚至可能在利用皇帝病重、后宫空虚的时机,加紧布局!而皇后的控制力,或许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稳固。

她需要更确切的消息,尤其是关于皇帝真实病情的消息。王太医那边是皇后的人,滴水不漏。她想到了另一个人——卫临。那个曾被她用来查验毒瓶的太医。此人医痴,性格刚直,不擅钻营,或许能从他口中,探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但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接触卫临?她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机会,很快就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降临了。

这日,皇后突然驾临景阳宫。这是自安陵容迁宫后,皇后首次亲自前来。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安陵容连忙起身,在含珠的搀扶下,做出吃力行礼的模样。

“容妃不必多礼,快坐着。”皇后一身明黄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疲惫的忧色,亲自扶住她,语气温和中带着关切,“你怀着龙胎,身子重,这些虚礼就免了。本宫今日来,是听说你前几日心悸梦魇,如今可好些了?”

“劳皇后娘娘挂心,臣妾好多了。只是夜间仍有些睡不安稳,许是……许是前些日子受了惊吓,还未缓过来。”安陵容低眉顺眼,轻声细语。

“哎,也难怪你。”皇后拉着她在暖榻上坐了,叹了口气,眉宇间忧色更浓,“宫中近来是多事之秋,五阿哥不慎摔伤,皇上龙体又……本宫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夜不能寐。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更是要放宽心,好生将养,切莫再胡思乱想,惊了胎气。”

“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安陵容应道。

“对了,”皇后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本宫记得,你似乎懂些药理?本宫近日也觉心绪不宁,夜里多梦,太医院开的安神方子,吃了总不见效。听闻你入宫前曾读过些医书,可有什么安神的法子,说来与本宫听听?”

安陵容心中警铃大作。皇后这是在试探!试探她是否真的“懂些药理”,是否与香料、甚至与“牵机引”有关!她连忙垂下眼帘,做出惶恐状:“皇后娘娘折煞臣妾了。臣妾不过是幼时体弱,家母略通医理,教臣妾认过几味草药罢了,岂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太医院诸位太医医术高明,定能为娘娘调理妥当。臣妾……实在不敢妄言。”

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心底。半晌,才微微一笑:“你倒是谨慎。也罢,是本宫病急乱投医了。”她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语重心长,“你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平安诞下皇嗣。这后宫,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潮汹涌,你需得时刻谨记自己的本分,莫要行差踏错,更莫要……听信些不该听的,沾染些不该沾的。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明白吗?”

“臣妾明白,谢皇后娘娘提点。”安陵容心头凛然,皇后这是在敲打她,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更不要试图探寻某些秘密。

皇后又坐了片刻,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赏了些珍贵的安胎药材,便起身离去。

送走皇后,安陵容背心已是一层冷汗。皇后的试探和警告,让她更加确信,皇后对“香料”、“邪术”之事,绝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知之甚深!她今日前来,安抚是假,敲打和监视才是真!

但皇后的到来,也给了她一个机会。皇后前脚刚走,安陵容便“旧疾复发”,心口疼得厉害,脸色苍白,冷汗淋漓。王德禄不敢怠慢,连忙去请太医。来的,果然是王太医。

王太医诊脉后,依旧是“忧思伤神,肝气郁结”的老调,开了方子。安陵容服了药,却“不见好转”,反而“呕吐不止”。王德禄急得团团转,要去禀报皇后,再请太医。

安陵容虚弱地摆摆手,气若游丝道:“王太医的方子……怕是……不对症。本宫记得……上次卫太医开的安神方,似乎……还有些效用。可否……请卫太医再来瞧瞧?”

王德禄有些犹豫。卫临并非皇后指派给景阳宫的太医,且此人脾气古怪,医术虽高,却不善逢迎,在太医院并不受待见。

“王公公……”安陵容喘息着,眼中含泪,“本宫这心里……实在难受得紧……若是龙胎有碍……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王德禄见她如此,又想起皇后“务必保容妃母子平安”的严令,终究不敢拿皇嗣冒险,一咬牙,道:“娘娘稍安,奴才这就去太医院,请卫太医过来一趟。”

一个时辰后,卫临背着药箱,面无表情地来了。他依旧是那副清癯严肃的模样,行礼问安,一丝不苟,然后上前诊脉。

安陵容屏退左右,只留含珠一人在旁伺候。卫临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凝神细听,眉头渐渐蹙起。

“卫太医,本宫这病……”安陵容压低声音,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求助。

卫临收回手,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似乎洞察一切。他提笔,一边开方,一边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娘娘脉象虚浮紊乱,肝郁气滞,心血耗损,乃长期忧惧惊悸所致,非一日之寒,亦非寻常药物可速愈。需得静心宁神,摒弃杂念,否则……于胎儿大为不利。”

安陵容心中一沉,卫临这话,分明是在说她这“胎”本就虚无,乃是心病所致,再这样忧思惊惧下去,只怕装都装不下去了。

“那……依太医之见,该如何静心宁神?”她顺着话头问。

卫临笔下不停,声音依旧低不可闻:“心疾还须心药医。娘娘心中所惧所疑,不解,则病难除。宫中近日,颇不太平,邪祟侵扰,人心惶惶,也是常理。只是……有些东西,沾了,便难脱身。娘娘如今身怀六甲,更当远离是非,静养为宜。”

邪祟侵扰?安陵容心中一动,卫临这是在暗示什么?他是否也察觉到了宫中的异样?她试探着,用更轻的声音道:“本宫也知该静养,只是……近日总闻宫中有些怪事,心中难安。听闻……皇上龙体欠安,太医们也束手无策,可是……得了什么罕见的疑难杂症?”

卫临开方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点墨迹。他抬眼,飞快地扫了安陵容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旋即又垂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皇上之疾,脉象古怪,时急时缓,时沉时浮,神思时而清明如常,时而混沌不明,且……对某些气味,反应异常剧烈。此等症候,臣行医多年,闻所未闻。太医院诸位大人,亦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言急怒攻心,有言邪风入脑,更有……唉,不提也罢。总归,需得静养,切忌惊扰。”

对某些气味反应异常?安陵容几乎要脱口而出“是香料吗”,但硬生生忍住了。卫临的话,已经透露了太多!皇帝的病症,果然与“牵机引”的描述吻合!太医院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敢说,或者说,有人不让他们说!

“那……皇上的病,何时能好?”她颤声问,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卫临摇了摇头,笔下已开好方子,他吹干墨迹,将方子递上,声音恢复了正常的音量:“此方安神定惊,娘娘按时服用,静心休养,勿再劳神。至于皇上……吉人自有天相,娘娘宽心便是。”说完,他收起药箱,躬身行礼,不再多言一句,退了出去。

安陵容握着那张药方,指尖冰凉。卫临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皇帝的病,绝非寻常!而太医院,甚至整个太医院,都对此束手无策,或者……讳莫如深!

皇后知道,太后似乎也知道,太医院心知肚明却不敢言……那幕后黑手,究竟有多大的能量,能将手伸得如此之长,捂得如此之严?

她将药方递给含珠,让她按方抓药,自己则缓缓靠回引枕,闭上了眼睛。卫临这条线,或许可以用,但必须极其小心。而皇帝的真实病情,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紫禁城上空,也笼罩在她的心头。太后的棋局已然布下,而棋盘中央那颗最关键的棋子——皇帝,却是一枚随时可能失控、甚至反噬的“死子”。她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在皇帝彻底失控、或者那幕后黑手达成目的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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