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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市,转入相对幽静的南河下街区,最终稳稳停在了他们赁居的小院门口。自始至终,夏刈紧握着那枚金属薄片的手,未曾松开分毫,身体也如同绷紧的弓弦,警惕着轿外每一丝异常的声响。

直到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闩好,两人站在漆黑寂静的天井中,夏刈才缓缓摊开手掌。借着屋檐下悬挂的、那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安陵容终于看清了那枚薄片的模样。

通体玄黑,非金非铁,触手冰凉,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锐利,薄如蝉翼,却又坚硬无比。正面,用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细微刻痕,勾勒出一个极其简略的、振翅欲飞的鸟形轮廓,鸟喙处,有一个针尖大小的、暗红色的凹点。

这图案……与夏刈之前在小金山附近发现的、疑似“夜枭”组织的焦黑纸片上的标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精致,更加……正式。

是“夜枭”的标记!而且,是直接传递到了那位“京里文公子”手中!这意味着什么?文公子是“夜枭”的人?还是他与“夜枭”有联系?抑或,这只是某种警告或试探?

夏刈将薄片凑到灯下,仔细端详着那个暗红色的凹点。然后,他伸出指尖,用指甲盖的边缘,极其小心地,在那个凹点上,轻轻按压了一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不可闻的机簧弹动声响起。紧接着,薄片中间,竟然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夏刈用指尖轻轻一挑,薄片一分为二,变成了两片更薄的、几乎透明的黑色膜片。

其中一片的背面,用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银色细线,勾勒出了一幅微缩的地图!地图线条极其简洁,但几个关键地标却清晰可辨:保障湖、小金山、五亭桥、白塔,以及……一条从小金山某个位置延伸出来、指向保障湖深处、最终在一个代表小岛的标记旁戛然而止的虚线。虚线旁,有一个更小的、与薄片正面相同的飞鸟标记,鸟喙所指,正是那小岛方向。

另一片膜片上,则用同样的银色细线,写着一行极小、却异常清晰的字迹:

“子时三刻,岛心亭。”

子时三刻,岛心亭。今夜子时三刻,保障湖中某座小岛的亭子?

这是一份密函!更是一份邀约,或者说,命令!来自那个神秘的、可能与“夜枭”有关的“文公子”,或者他背后的势力。邀约的对象,显然是夏刈(或者说,是注意到了薄片传递、并且有能力解读的“有心人”)。

安陵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今夜?子时?保障湖深处?这太突然,太诡异,也太危险了!是陷阱,几乎可以确定!

“你不能去!”她下意识地抓住夏刈的衣袖,声音带着惊惶,“这分明是圈套!那个文公子,还有那个传递薄片的伙计,都太可疑了!保障湖夜里……”

“我知道。”夏刈打断她,声音低沉而冷静。他将两片膜片仔细对合,薄片又恢复了原状,只是那条细缝,依旧隐约可见。他将薄片收入怀中,目光投向院墙外,扬州城沉沉的、被灯火晕染出暖黄光边的夜空。

“但这是线索。”他缓缓道,眼中闪烁着锐利而决绝的光芒,“关于‘夜枭’,关于小金山,关于那个可能藏在湖心岛的‘秘密’。我们潜伏了这些日子,等的,不就是这样的机会吗?哪怕是陷阱,也得去闯一闯,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可是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夏刈转回头,看着安陵容,目光深邃,“我会小心。你留在这里,关好门窗,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如果我天亮前没回来……”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那枚年世兰给的羊脂白玉牌,塞进她手里,“就按我之前说的,去找有三片竹叶标记的地方,离开扬州。”

“不!”安陵容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紧紧攥着玉牌,仿佛攥着一根救命稻草,又仿佛攥着生离死别的预兆,“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夏刈斩钉截铁,“你去了,只会让我分心。况且,这薄片是给我的,对方未必知道你的存在。你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也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他的话语,冷静到近乎残酷,却是不争的事实。安陵容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跟着去,除了拖累,别无他用。可让她一个人在这里等待,忍受未知的恐惧和煎熬,又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答应我,”夏刈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目光紧锁着她的眼睛,“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安陵容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深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她拦不住他。从他们踏上这条亡命之路开始,他就一直在冒险,在刀尖上行走。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答应你。”她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如同破碎的风铃,“你一定要……回来。”

夏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他松开手,转身走进屋内。片刻后出来,已换上了一身便于夜间行动的、紧身的深灰色夜行衣,外罩一件同色的、不起眼的半旧油布雨披(尽管雨已停,但湖上水汽重)。他将那柄用布条缠裹的短刃插在腰间,又检查了袖箭、飞爪、火折子等物。

他没有再回头,只是对安陵容微微颔首,便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翻过后院的矮墙,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之中。

安陵容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夜风吹过天井,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亥时正。

距离子时三刻,还有一个多时辰。

她缓缓走回屋内,闩好房门,却没有点灯,只是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最深的阴影里。手中,那枚羊脂白玉牌,冰凉刺骨。耳边,是窗外风吹枯枝的呜咽,是远处运河隐约的流水声,是自己胸腔里,那疯狂擂动、几乎要窒息的心跳。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想象着夏刈在夜色中潜行,想象着他如何找到船只,如何渡过宽阔的保障湖,如何登上那座未知的小岛,如何面对那可能存在的、无数的埋伏与杀机……

亥时一刻,亥时二刻,亥时三刻……

更鼓声再次隐约传来——子时。

子时了。他应该已经上船,或者,正在湖上。

安陵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竖起耳朵,仿佛能听到湖上夜风送来的、微弱的桨橹声,甚至……兵刃交击的声响?是幻觉,还是真实?

就在她心神俱疲、几乎要被这等待的酷刑逼疯时,院外的小巷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踮着脚,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快速行走。

不是更夫。更夫的梆子声和脚步声,她认得。

也不是寻常夜归的邻居。这声音太轻,太急,而且……似乎不止一人!

安陵容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扑到窗边,透过窗纸上那个她平日里用来观察的小洞,向外望去。

只见清冷的月光(云层散开了一些)下,三四道模糊的黑影,正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巷子两端,朝着他们这处小院,快速合围而来!黑影手中,似乎都握着细长的、反着幽微冷光的器物——是刀!还是剑?

是冲他们来的!夏刈刚走,这些人就来了!是巧合?还是……调虎离山?!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安陵容的咽喉。她几乎要尖叫出声,却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将所有的惊骇死死压在喉咙里。

不能出声!不能让他们知道屋里有人!尤其是……只有她一个人!

黑影们在院墙外停下,似乎在观察,在确认。片刻,其中两人,如同狸猫般,敏捷地攀上了不高的院墙,伏在墙头,朝着天井内张望。另外两人,则守在了前门和后门的位置。

月光下,安陵容能勉强看清,墙上那两人,都是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脸上似乎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冰冷而警惕。

他们是谁?是“文公子”派来灭口的?是粘杆处查到了这里?还是年世兰的人?亦或是……另一股势力?

安陵容的大脑飞速运转,但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缩在窗下的阴影里,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了,全身僵硬,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衣。

墙上的黑影观察了片刻,似乎确认院内无人(或者认为目标已外出),其中一人对下面打了个手势。

守在前门的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件小巧的工具,开始悄无声息地拨动门闩。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勾当。

他们要进来!

安陵容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环顾这狭小的房间,无处可藏!床下?衣柜?都不安全!一旦他们进来搜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支短小的弩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不知从何处射来,精准地钉在了那个正在拨动门闩的黑影脖颈侧方、紧贴着门板的墙壁上!箭尾兀自颤动,发出“嗡嗡”的轻响。

黑影们瞬间僵住,如同被冻结。拨门闩那人猛地缩手,骇然回头。墙上的两人也迅速伏低身体,目光如电,射向弩箭射来的方向——斜对面、周老板家那处院落的屋顶!

只见那屋顶的飞檐阴影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同样身穿黑衣、身形纤细窈窕、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的女子身影!她手中,平端着一架造型精巧的手弩,弩箭的箭尖,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寒光,正冷冷地指向墙上的两名黑衣人。

是敌?是友?

安陵容也惊呆了。这突然出现的黑衣女子,是谁?她为什么要帮自己(或者说,阻止这些黑衣人入内)?

黑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用弩箭,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带着威胁意味的“退后”手势。

墙上的两名黑衣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对方精准的箭术震慑,一时不敢妄动。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对着下面守门的同伴,也做了个“撤”的手势。

拨门闩的黑影不甘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院门,又忌惮地看了一眼屋顶上那架对准同伴的弩箭,终究还是缓缓向后退去。四人重新汇合,警惕地盯着屋顶的黑衣女子,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入了巷子另一端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危机,暂时解除。

屋顶上的黑衣女子,直到那四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又静静等待了片刻,确认他们不会去而复返,这才收起手弩。她没有看安陵容所在的窗户,仿佛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只是身形一晃,如同轻盈的燕子,从屋顶翩然落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南河下错综复杂的街巷阴影里,来去如风,不留痕迹。

天井中,重归寂静。只有那支钉在门板旁的弩箭,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杀气,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安陵容瘫软在窗下,浑身脱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黏腻。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那些黑衣人是谁?屋顶上出手相助的黑衣女子又是谁?是年世兰暗中安排保护(或者说监视)她的人?还是……那个神秘“黄雀”的手下?抑或是,第三方势力?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缠绕心头。但此刻,她无暇细想。方才的险死还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南河下的小院,也绝非安全之地。夏刈不在,她一个人,如同狂风暴雨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

她挣扎着爬起,将那支弩箭从墙上拔下。箭身很短,箭镞狭长,带着放血槽,做工精良,绝非寻常物件。箭杆上,似乎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类似梅花的标记。

梅花?这代表什么?

她将弩箭小心藏好。然后,她点亮了油灯,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制造屋内有人、且未睡着的假象。她坐在桌边,手握着一把从厨房拿来的、锋利的菜刀,眼睛死死盯着房门和窗户,耳朵竖起,捕捉着外面每一丝最细微的动静。

她在等。等夏刈回来,或者……等天亮的到来。

时间,在死寂的警惕中,再次缓慢流淌。子时一刻,子时二刻……

远处,隐隐传来了子时三刻的更鼓声。

子时三刻到了。

夏刈……此刻应该已经登上了那座湖心岛,见到了那个神秘的“文公子”,或者,落入了陷阱之中……

安陵容紧紧攥着菜刀,指节发白。她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望向保障湖的方向,心中是无尽的恐惧、祈祷,和一丝渺茫的、不肯熄灭的希望。

湖心岛上,此刻,又在发生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而她,这只被困在陆上囚笼中的惊弓之鸟,又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扬州之夜,支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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