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廷看方鹏的眼神浸着几分不耐,方鹏刚从座位起身,便勘透这眼神里的深意——无非是追问霍景埙的旧事,顺带试探自己是否仍在他掌控之中。
“陆先生想问的,国立图书馆的资料里都记载详尽。”方鹏抬手摩挲青瓷茶杯边缘,淡白的茶沫在杯底聚成细碎云纹,语气从容,“那儿存着不二市每家的‘光荣史’,小到偷同学橡皮这类琐事县志不屑落笔,但若论县里有名有姓的过往,皆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他呷了口热茶,目光漫过在座众人,最终落定在霍尘身上,慢悠悠开口:“七十年前,宋城有位霍老爷子,是当时响当当的文物贩子,也算一方豪强。县志提及霍家,绕不开古玉器行当——整个宋城半数玉器,皆出自霍家造旧坊,工艺精湛到能以假乱真。”
这话落地,霍尘指尖悄然掐紧茶杯耳,指节泛白。
想起独处。茶话会中场她离开,方尾随:
“要说玉器行当能火遍一时,还得‘感谢’前代将古墓挖得七七八八。”方鹏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褒贬,“如今除了大英博物馆、故宫、卢浮宫这类顶尖场馆,还能妥善留存上古金属文物,其余大多毁于帮派械斗或宗教纷争。流传于世的古物,反倒以瓷器为主。偏玉器色泽温润雅致,价钱又比青铜器亲民,霍家造旧坊趁势崛起,一度独占华国玉器市场半壁江山。”
方鹏讲这些话脸上是笑非笑。
他稍作停顿,话锋转向霍家后辈:“到了霍家第三代,出了个霍景埙,人称‘民间造假大王’。有意思的是,此人竟是西兆大学考古系高材生,学识渊博。后来他结识了天文系的井志明,那位井先生……”1
方鹏抬眼望向陆震廷,后者端着茶杯的手微不可察一顿,眼底掠过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井志明这辈子,只精准预言过一件事——陆先生当年的倒台。”方鹏声音放轻,带着几分讳莫如深,“预言应验没过几日,井志明便跳楼身亡。您当时四处搜捕他的旧友,风声紧得骇人,霍景埙连夜揣着渡口船票,远逃他乡,自此再未归来。”
霍尘耳尖发烫,垂眸盯着杯底茶沫,指尖愈发用力。当众揭自家祖上的“光荣史”,半分情面不留,方鹏这手段着实够狠。元旦新春茶会的檀香仍在空气里弥散,林夏坐在斜对面,目光在她与方鹏间辗转,眼底藏着几分了然。
在座之人谁不清楚,霍尘当年因事得罪上头,被方鹏派去大凉山支教。去的头个月,便与当地义民起了冲突——饭店里,一名支教女教师当众羞辱她,直言“城里来的娇小姐,懂个屁的山里事”。结果霍尘反手将人抱摔在地,谁知那女教师是当地土司远亲,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方鹏当时将她召回,斥责她“不顾大局”,两人争执激烈,裂痕就此埋下。自那以后,大凉山的事务,再未让她沾过手。
此刻当众被揭短,霍尘脸颊烫得似在火烤,猛地起身。
“霍尘。”方鹏未抬头,指尖在杯沿轻划一圈,语气淡然,“急着走?”
霍尘未应声,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径直往外走。刚至廊下,便撞见追出来的林夏。“霍姐,这茶会水深,不打声招呼就离场,当心有人借题发挥。”林夏拉了拉她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
话音未落,方鹏的身影出现在茶室门口。他似是想通了什么,脸上没了方才的漫不经心,走近时语气沉了几分:“大凉山的事,是我没处理好。”
霍尘猛地回头,眼底仍带着怒气:“没处理好?你当时怎么说的?‘跟地方势力硬碰硬,纯属自毁前程’!”
“你冲我喊‘不如把我嫁给那义民’时,我才反应过来——你也是血肉之躯,不是派去支教,就该一味忍让委屈。”方鹏声音沉缓,带着几分难得的温和,“但林夏说得对,场面上的体面,总得顾全。”
林夏在旁静静观察,方鹏方才在茶会上翻各家祖上旧账,绝非单纯嘴碎。元老们对年轻人的提议个个装聋作哑,他这般行事,怕是另有图谋。
果然,方鹏转向霍尘,语气陡然正经:“兰家这些年占着不二市半数资源,却没产出什么像样的产值。垄断本地物流与矿产,靠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旧设备,耗能极高,技术落后,留不住年轻人,也引不进新技术。”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光,“我想搅乱这死水,打散老旧势力,引进新人新技,把蛋糕重新分配。不二市要发展,航天是绕不开的关键,连任政绩,得看航天器能否顺利上天,而非兰家仓库里堆着多少锈铁废铜。”
霍尘挑眉,语气带着几分讥讽:“兰家碍着你掌权了?”
“他们跟我唱反调快十年,早该挪位置了。”方鹏冷笑一声,眼底翻涌着算计,“想让他们垮台,得从内里瓦解。”他看向霍尘,语气恳切了几分,“我需要个帮手。”
霍尘沉默片刻,脑海里闪过方鹏提及的井志明。那位天文系研究员的旧事,在不二市至今仍是谜——精准预言权贵倒台,自身却坠楼身亡,太过蹊跷。
“这与我何干?”她冷声问道。
“井惠琴。”方鹏吐出这个名字,眼神笃定,“找到她。七十年前井志明的事,她或许知晓更多隐情。”
霍尘指尖微动。井志明、霍景埙、兰家……这些散落的名字,似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藏着不为人知的关联。她抬眼直视方鹏:“可以。但我有条件——往后不准再提什么‘祖上光荣史’,休要拿旧事折辱人。”
方鹏朗声笑了,抬手作势讨饶:“成交。”
廊外寒风卷着清冽梅香涌入,林夏望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背影,忽然察觉,这场茶会掀起来的,绝非几句旧账那么简单,怕是要搅动整个不二市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