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旧居的工坊刚有起色,特罗斯影业的人就踏着晨霜来了。黑色轿车停在老槐树下,碾碎了满地薄雪,为首的男人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神情倨傲,身后跟着两名助理,手里捧着厚厚的文件,一看便是带着指令而来。
霍尘接到消息时,正在造纸工坊看老手艺人教年轻人捣纸浆。构树皮泡得软烂,捣杵落下,浆汁溅起细碎的水花,带着草木的清润气息。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望去,目光落在为首男人身上,淡淡开口:“先生远道而来,里边请吧。”
男人没应声,目光扫过工坊里忙碌的身影,掠过墙上挂着的竹编挂饰、靛蓝染布,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霍主管,我是特罗斯总部派来的阿诺德,关于雪岭旧居的工坊改造,总部已有明确指令,即刻撤掉这些零散的本土小艺坊,全部整改为壁炉手工作坊,统一按照影业制定的标准生产,对接海外订单。”
说着,助理将文件递过来,页面上清晰印着壁炉的设计图纸,清一色的西式纹样,简洁冰冷,看不到半点本土印记。“这些本土手艺受众窄,盈利微薄,不符合影业的商业化规划。壁炉手艺市场广阔,能快速提升收益,也契合影业对本地文化的整合优化方向。”阿诺德的语气里满是轻蔑,仿佛那些世代相传的手艺,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累赘。
霍尘接过文件,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线条,眼底渐渐凝起沉郁。她将文件放在一旁的木桌上,转身看向阿诺德,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阿诺德先生,您说的整合优化,本质上是文化异化吧?把本土手艺全部替换成西式壁炉,抹去这里的文化印记,让一切都顺着特罗斯的意愿来,这不是优化,是掠夺。”
阿诺德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霍主管这话未免偏激。文化本就该与时俱进,落后的本土手艺跟不上时代,被替代是必然。特罗斯带来更先进的生产模式和商业路径,是在帮这里发展,何谈掠夺?”
“先进?”霍尘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工坊外晒太阳的几位老人。张阿婆正坐在槐树下编竹篮,指尖的竹篾翻飞,动作娴熟却带着几分迟缓,眼神里满是专注;李老爹靠在墙边,手里摩挲着一块染布,眼神悠远,像是在回忆旧时光景。她收回目光,看向阿诺德,语气渐渐沉了下来:“阿诺德先生,您或许不懂,对雪岭的人来说,这些手艺从来不是落后的累赘,是刻在骨子里的根脉,是支撑着一代人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您说文化要与时俱进,可与时俱进从不是彻底割裂过往,更不是用外来文化全盘替代本土文脉。”
阿诺德神色不耐:“霍主管,我们谈的是商业效益,不是虚无缥缈的精神寄托。影业需要盈利,这些本土手艺带不来足够的收益,就该被淘汰。”
“盈利固然重要,但不能以牺牲本土文化为代价。”霍尘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坚定,“阿诺德先生,您有没有想过,当本地文化消失殆尽,这里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尤其是那些自幼浸润在这片文化里的老年人,他们的三观认知、精神世界,都是靠着这些本土文化勾勒成型的。小时候听着长辈讲手艺里的故事长大,学着祖辈传下的技艺谋生,日子再苦,心里也有念想,灵魂也有归宿。可要是这些文化没了,他们熟悉的一切都被替换,精神世界会瞬间崩塌,就像无根的浮萍,没了依托,没了灵魂。”
她指着不远处的王大爷,老人早年是做古法木雕的,手艺精湛,前些年为了生计放下刻刀,整日沉默寡言,眼神浑浊,像是丢了魂一般。“王大爷年轻时靠木雕养活一家人,他的刻刀下,有雪岭的山水,有本土的图腾,每一刀都藏着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后来生计艰难,木雕没人要了,他就再也没碰过刻刀,整个人日渐消沉,眼里没了光。这几日工坊开了,我请他来指导年轻人,他重新拿起刻刀时,手都在抖,可眼神里的光,是这几年从未有过的亮堂。”
霍尘的声音带着几分沉重:“对这些老人来说,本土文化是他们的精神食粮,是他们活下去的底气。要是连这点念想都被剥夺,他们的灵魂会慢慢枯萎,只剩下空壳,日复一日活在茫然无措里,郁郁寡欢,甚至会加速衰老离世。阿诺德先生,您或许觉得精神寄托虚无缥缈,但对这些自幼受本土文化滋养的人来说,它比物质更重要。一个人的宏观世界,早在早期教育和成长环境里定型,本土文化就是他们成长的底色,是构建精神世界的基石,一旦底色被抹去,基石崩塌,精神世界也会随之瓦解。”
阿诺德皱着眉,显然不认同:“不过是些旧手艺、旧习俗,哪有这么大的影响?人活着,首要的是物质富足,只要日子好过了,精神寄托随时能找到。”
“您错了。”霍尘摇头,语气笃定,“物质富足固然能让人活下去,可精神富足才能让人活得有意义。雪岭的人世代在这里生活,本土文化早已融入血脉,是身份的认同,是家园的印记。您看那些刚学会手艺的年轻人,他们编竹篮、染布料时,眼里的欢喜是真切的;老人们传授手艺时,脸上的骄傲也是真切的。这些都是本土文化赋予他们的归属感,是外来文化给不了的。”
她走到墙边,取下一块刻着本土图腾的木雕,递到阿诺德面前:“您看这木雕,纹样是祖辈传下来的,藏着祈福纳祥的寓意,每一代手艺人都用心雕刻,传递的不仅是技艺,更是对生活的期许,对家园的热爱。要是换成西式壁炉,就算做得再精致,也没有这份温度,没有这份承载。特罗斯想让这里的文化异化同类,融入你们的体系,可你们忘了,没有本土文化根基的文化,都是空中楼阁,迟早会崩塌。”
霍尘顿了顿,目光里满是恳切:“阿诺德先生,商业化发展没错,但请给本土文化留一条活路。我们可以合作,可以将本土技艺融入壁炉制作,用本土的纹样装饰,用本土的技法打磨,既满足商业化需求,又能传承本土文脉。这样既能盈利,又能守住这里的根,何乐而不为?要是强行撤掉本土艺坊,抹去这里的文化印记,就算短期能获得收益,久而久之,这里会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人们没了精神寄托,日子再富足也不会安稳,最终只会反噬影业的发展。”
阿诺德沉默了,目光落在木雕上,又扫过工坊里忙碌的身影,那些专注的神情、欢喜的笑容,不似作假。他眉头紧锁,显然在权衡利弊,片刻后,语气缓和了几分:“霍主管,你的话我会带回总部汇报,但总部的指令不能轻易更改。不过,关于本土技艺融入壁炉制作的提议,我可以酌情考虑,给你一周时间,拿出具体的方案,要是方案可行,或许能有转圜的余地。”
霍尘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微微颔首:“多谢阿诺德先生愿意考量,我会尽快拿出方案,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阿诺德没再多说,转身走向轿车,车子驶离时,卷起一阵寒风,却没吹散工坊里的草木清香,也没浇灭霍尘守护文脉的决心。她看着工坊里的身影,指尖攥紧了那块木雕,心里清楚,这只是博弈的开始,要守住本土文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会放弃。因为她知道,文脉在,魂就在,家园就在,这是雪岭人最珍贵的财富,容不得半点轻视与剥夺。
阳光渐渐驱散晨雾,洒在工坊的青石板上,暖意融融。老手艺人的咳嗽声、年轻人的笑语声、捣纸浆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成了最动人的声响,藏着文脉延续的希望,也藏着家园安稳的底气。霍尘站在阳光下,眼神坚定,她知道,只要守住这些手艺,守住这份文化,雪岭的灵魂就不会消散,归途的灯火,也会一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