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视李守兔的陌生人，像初秋早晨的薄雾，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李守兔紧绷的神经，在连续几天平静无波的日子里，渐渐松弛下来，却又绷得更紧——那是一种对未知风暴的警惕。楼下垃圾桶旁再也没有突兀的“玉溪”烟头，对面楼道的阴影里也寻不见半点火星。上下班的路上，他刻意放慢脚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只看到行色匆匆的邻居和按部就班的工友。郝木峰那张令人憎恶的脸，似乎也暂时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这份突如其来的“清净”，非但没有带来安宁，反而在李守兔心里投下了更浓重的阴影。暴风雨前的宁静？郝木峰在憋什么更阴损的大招？还是……老马那番关于“牢狱之灾”的预言，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生活总要继续。这份表面的平静，也意外地催生了另一种温情。
李守兔下班路过巷口那家口碑不错的熟食摊时，会停下脚步。半斤猪头肉，一碟凉拌海带丝，或者切点酱牛肉，再拎上两瓶最便宜的本地啤酒。这些成了他去敲301房门的“伴手礼”。
“马叔，开饭了没？整两口？”李守兔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松的轻快。
老马总是乐呵呵地应着，开门把他让进来。巴厘岛摇着尾巴凑上来，后腿的伤似乎好利索了，只是动作还有点谨慎。老马的小八仙桌很快被腾出地方，简陋的熟食摊开，啤酒瓶盖“啵”地一声启开，泡沫涌出来。那股常年弥漫的草药香里，渐渐混入了食物的烟火气和啤酒的麦芽香。
几杯黄汤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最初聊的还是草药。老马教得更细致了，不再是泛泛而谈，而是结合李守兔在工厂接触化学品的情况，重点讲些清热解毒、护肝明目的方子。
“守兔啊，你们那油漆味儿冲，伤肺又伤肝。这个，”老马拿起一小把晒干的茵陈蒿，“配上点菊花、枸杞，煮水当茶喝，清肝明目，排排毒。别等不舒服了才想起来。”
李守兔听得认真，用心记下。这不仅关乎兴趣，更是关乎在这座城市里挣扎求生的“硬通货”——健康，以及老马倾囊相授的情谊。
渐渐地，话题开始偏移。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在这看似安全实则暗流涌动的平静期，两人都更需要一种“掌控感”。老马那日关于面相的惊人之语，像一颗种子，在李守兔心里悄悄发了芽。
“马叔，”李守兔夹起一片猪头肉，装作不经意地问，“您那天说我那什么‘悬针纹’‘牢狱纹’的，真有那么玄乎？这看面相，到底有啥门道？就光看看脸，就能知道那么多？”
老马呷了一口啤酒，脸上泛起红光，眼神却依旧清亮：“守兔啊，这麻衣相法，老祖宗传了几千年，不敢说百分百准，但里头有大学问！它讲的不是迷信，是‘相由心生’的道理，是一个人长期的气运、心性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就像一棵树长在什么地方，是干旱还是水涝，看它的枝叶树皮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放下酒杯，凑近了些，指着自己的脸：“来，今天咱爷俩闲着也是闲着，马叔就教你点入门的东西，起码以后自己心里有点数，不至于被人唬住。”
李守兔立刻正襟危坐，像个小学生。
“先说这‘三停’。”老马用手指在自己额头上方虚划了一条线，“从发际线到眉毛，这叫‘上停’，管的是少年运，祖上根基，还有这个，”他点点自己的额头，“天庭饱满，主聪明贵气。你看那些当官的、做学问好的，不少这儿都挺宽展。”
他又在眉毛到鼻尖处划了一条线：“眉毛到鼻子下面，人中这里，是‘中停’。管的是壮年运，事业财运，还有心性。鼻子，叫‘审辨官’，管财帛和决断。鼻梁直挺有肉，鼻头圆润不露孔，是好的。要是歪斜、露孔，或者鼻梁起节，那财运和为人处事上就容易有波折。”
最后，他指指人中到下巴：“这下停，管的是晚年运、子女缘，还有根基稳不稳。下巴，地阁，要方圆有肉，兜得住。尖嘴猴腮或者下巴太短太缩，晚景和根基就弱些。”
李守兔听得入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下巴。
“再简单说说‘五官’。”老马掰着手指头，“眉是‘保寿官’，眼是‘监察官’，耳是‘采听官’，鼻是‘审辨官’，口是‘出纳官’。每一官都有讲究。比如这眼睛，得黑白分明，神光内敛，不能浑浊呆滞，也不能像郝木峰那小子似的，眼白多，看人斜着眼，这叫‘三白眼’‘四白眼’，主心术不正，凶戾无情，容易惹官非。”
提到郝木峰，李守兔的心猛地一沉。老马的话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郝木峰那双阴鸷的、常常斜睨着人的眼睛，可不正是老马描述的“三白眼”！
“还有这印堂，”老马点了点自己两眉之间，“就是那天我说你发暗的地方。这是命宫所在！最紧要！要开阔、平满、光润，不能有恶痣、乱纹，尤其忌讳那种竖着下来的深纹，那就是‘悬针纹’，主一生劳碌奔波，刑克六亲，灾厄不断。要是发暗、发青、发黑，更是近期有灾祸或官非缠身的征兆。”
李守兔想起那天老马凝重的神情，后背又有点发凉：“那……马叔，我这印堂现在……还暗吗？”他紧张地问。
老马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眉头微皱，又舒展开：“比那天好多了！那天你是心事重重，惊惧交加，气色自然差。现在虽然还有忧思，但那股晦暗的‘死气’淡了不少。不过……”老马顿了顿，指着李守兔的眉心，“你这眉间的川字纹，还是深，而且杂乱交叉。主心思重，易招小人，是非口舌多。守兔啊，听马叔一句，凡事看开点，有些事，躲不过，但心宽一寸，路就能宽一尺。强求不得，也忧心不得，该来的总会来，重要的是自己心里有杆秤，有准备。”
老马的话，像温润的泉水，浇在李守兔焦灼的心上。虽然“灾祸”“牢狱”的阴影仍在，但老马教他看相，似乎又给了他一种在迷雾中辨识方向的微弱能力，一种理解自身处境的角度。
日子就在这种奇特的“学徒”状态下缓缓流淌。白天，李守兔在工厂里更加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眼角的余光却从未放松过对周围的警惕。下班后，买菜，去301，成了雷打不动的程序。他不仅跟老马学习辨认更多的草药，了解它们的性味归经、配伍禁忌，更是沉迷于那看似玄奥实则蕴含着生活智慧和人性洞察的麻衣相法。
老马教他看“气色”：健康红润是吉，枯槁苍白是凶；青主惊忧、病痛、刑伤；赤主口舌官非、急火攻心；黑主重病、大灾、死亡临近。教他看“神”：眼神清正坚定是贵，闪烁不定是奸，浑浊呆滞是愚或病。教他看一些常见的纹路和痣相：法令纹深长主威权，但过深过早则主孤苦；嘴角下垂的“覆船口”主晚景凄凉；颧骨高而无肉主克夫（妻）夺权；眼下泪堂有痣或乱纹（称为“阴鸷纹”或“哭痣”）主子女缘薄或易流泪……
李守兔学得如饥似渴。他不再仅仅把这当成一门“保命”的手艺，更觉得它像一把钥匙，能打开一扇观察世情人心、理解自身命运轨迹的窗户。他偷偷观察工友们的面相：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老好人，果然耳垂厚大，鼻头有肉；那个喜欢背后嚼舌根、占小便宜的，生就一副尖嘴猴腮、眼神飘忽的模样；至于郝木峰……想到他那双标志性的三白眼和鹰钩鼻，李守兔心中更是警铃大作——老马说得对，这种人，凶戾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必须万分提防！
他也开始学着看自己的手相。对照着老马教的口诀，摊开自己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掌。生命线长而清晰，但靠近手腕处有些分叉和岛纹（老马说这主早年根基不稳，易有波折）；智慧线深刻，但末端下垂（主思虑重，容易悲观）；感情线……他盯着那几条横贯掌心的线，有些迷茫。最让他心惊的是，在靠近手腕、生命线内侧根部的位置，隐隐约约似乎有几条短促杂乱的横纹——老马说过，这叫“牢狱纹”！虽然现在很浅，但确实存在！
这发现让他心头一紧，那晚老马的预言再次清晰无比地回响在耳边。
巴厘岛趴在门口，偶尔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老马抿着小酒，看着李守兔对着自己的手掌发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拍了拍李守兔的肩膀：“孩子，别怕。手相也会变！心存善念，行得正，懂得趋避，这纹路就可能变浅消失。记住，相不独论！面相、手相、气色、身形、谈吐举止，都要综合起来看。而且，最重要的是‘心相’！心正，运自转。你看马叔我，当年也被人坑过，差点惹上官司，不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靠的就是一个‘稳’字和一个‘忍’字，还有……”他指了指满墙的药柜，“还有咱这身本事，能帮人，也能护己。”
李守兔抬起头，看着老马慈祥却洞悉世事的眼睛，心中的恐惧被一股暖流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感激和一种想要变得更强大的渴望。他用力点了点头：“马叔，我记住了。”
平静，依旧笼罩着这栋老旧的居民楼。但李守兔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郝木峰和他的爪牙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的“消失”，更像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一个致命一击的机会。老马教给他的草药知识，是盾；教给他的相人之术，是眼。他需要这两样东西，更需要磨砺自己的心志，在这片虚假的宁静中，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好准备。
他口袋里的那个小药包，一直贴身放着。墙角那个帆布袋，里面的工具和那几罐特殊的底漆，也静静地待在那里。那个曾经闪过的、疯狂的念头，并没有熄灭，而是在他心底沉淀、发酵，等待着某个必要的契机。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被动挨打、仓惶逃窜的乡下小子了。马一智这抹微光，正照亮他脚下崎岖的路，让他看清了黑暗的形状，也给了他直面黑暗的勇气和一点点……反击的可能。
他喝掉杯中最后一点啤酒，感受着那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远方的轮廓。在这片万家灯火的背景里，302房间的灯光显得格外微弱，却又透着一股顽强不屈的韧劲。
风暴迟早要来。但这一次，他要睁大眼睛，看清楚每一个靠近的人，看清楚命运的每一个细微征兆。他，李守兔，准备好了。但是，始终没有看见所谓的陌生人。难道自己看错了，李守兔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