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掠过太医院的窗棂,雪花飘进汤文瑜摊开的药书上。他指尖捏着一支狼毫,却久久没有落下,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对面那张空着的桌案——那是“恩公”曾经坐过的地方。
自入秋以来,那位总穿着月白长衫、眉目清秀的“恩公”就再没踏足过太医院。汤文瑜还记得,去年此时,“恩公”还手把手教他辨认秋露白与寒水石的区别,指尖不经意触到他手背时,那微凉的温度仿佛还留在皮肤上。
“文瑜,发什么呆呢?李院判让你把上月的药材入库账册送过去。”隔壁桌的学徒王柱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思绪。
汤文瑜猛地回神,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把桌上的账册拢在一起:“知道了,这就去。”他抱着账册快步走出值房,路过院中的药圃时,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那里种着几株麦冬,还是去年恩公亲手栽下的,说这药材养阴生津,秋冬时节用得上。
彼时恩公蹲在圃中,素白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指尖捏着花锄,动作轻柔地将麦冬苗埋进土里。阳光洒在他发顶,勾勒出一层柔和的光晕,汤文瑜站在一旁递水,看着恩公额角渗出的细汗,竟忘了递过帕子。
“药材和人一样,得用心照料。”
“恩公”直起身,接过水囊饮了一口,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你看这麦冬,根须若受损,药效便会折损大半,就像行医,哪怕一点疏忽,都可能误人性命。”
汤文瑜那时只觉得“恩公”学识渊博,待人温和,满心都是敬佩,忙不迭点头记下。可如今再想起这些话,耳边却总反复回响着那清润的声音,连带着低头时脖颈的弧度、说话时微微扬起的唇角,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他甩了甩头,暗骂自己糊涂——“恩公”是他的恩师,教他辨药、施针、断症,他怎能对“恩公”生出这般异样的心思?可越是克制,那些念头就越清晰:他会在晨起整理药柜时,刻意找出“恩公”曾用过的那只铜药碾;甚至会在夜里梦见“恩公”教他扎针,梦中“恩公”的指尖落在他手腕的脉门处,惊得他醒后心跳不止。
“汤文瑜,账册怎么还没送来?”李院判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带着几分催促。
汤文瑜连忙应了声,抱着账册走进书房。李院判正埋首于一堆医案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近来医术进步不少,上月那例肺痨患者,你用的滋阴润肺方,倒有几分章法了。”
汤文瑜的心猛地一跳,连忙垂首:“弟子只是照着恩公之前教的方法,略作调整。”
“你‘恩公’确实是难得的奇才,”李院判放下笔,语气中满是惋惜,“可惜人家身份尊贵,只是偶尔来太医院指点一二,不能常留。听说东宫近来事务繁忙,想来她也抽不开身。”
“身份尊贵?”汤文瑜愣了愣,他一直以为“恩公”是东宫的近侍,或是哪位宗室子弟,却不知竟有“尊贵”之说。他想问得更详细些,可话到嘴边,又怕显得唐突,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离开书房后,汤文瑜心事重重地回到值房。王柱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听说了吗?昨儿东宫派人来取药,说是长宁公主给东宫太子殿下调理身子的。听说这位公主不仅才情出众,还精通医术,之前太医院好几次遇到疑难杂症,都是公主派人送来的方子解决的。”
“长宁公主?”汤文瑜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忽然一动,“恩公”与东宫有关,会不会和这位公主有什么关系?亦或者会不会是同一人?可转念一想,公主是女子,“恩公”却是清雅的男子,怎么可能是同一人?他摇了摇头,把这荒唐的念头压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汤文瑜愈发心神不宁。他开始刻意打听关于“恩公”的消息,可太医院里没人知道“恩公”的全名,只说“恩公”是东宫来的,医术高明,待人谦和。
午后,太医院来了位急症之人,是国公府五岁的孩童,高热不退,抽搐不止。几位医官轮番诊脉,都说是邪入心包,用了安宫牛黄丸也不见好转。汤文瑜站在一旁,看着孩童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忽然想起“恩公”曾教过他的急救之法——针刺人中、十宣穴,再用薄荷水擦拭手心脚心,可开窍醒神。
“弟子有一法,或许能救患儿!”汤文瑜脱口而出,话音刚落,满室医官都看向他,眼神中带着质疑。
李院判皱了皱眉:“你有把握?这孩子病情危急,若是出错,你担待得起?”
汤文瑜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恩公”教他扎针时的模样:“‘恩公’曾教过弟子,邪入心包者,急刺人中可醒神,十宣放血能泄热。弟子愿一试,若有差池,弟子甘愿受罚!”
李院判沉吟片刻,见患儿情况越来越糟,终究点了点头:“好,你试试。”
汤文瑜快步上前,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燎过,手指稳如磐石——他练了无数次恩公教的针法,早已烂熟于心。他先针刺患儿人中穴,手法轻柔却精准,片刻后,患儿的抽搐渐渐减缓。接着,他又在患儿十指指尖的十宣穴各刺一针,挤出几滴黑血,再用早已备好的薄荷水轻轻擦拭患儿的手心脚心。
一盏茶的功夫后,患儿的高热竟渐渐退了下去,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孩童随侍喜极而泣,对着汤文瑜连连磕头:“多谢神医!多谢神医!”
医官们都松了口气,李院判拍了拍汤文瑜的肩膀,赞许道:“好小子!多亏了你。”
汤文瑜心中既有救人后的喜悦,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若是恩公在场,看到他用所学救人,会不会也夸他一句?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忽然无比想念那个月白长衫的身影。
春天来得格外迟。已是三月时分,东宫庭院中的那株老杏树却迟迟不见花苞,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病人枯瘦的手臂,在微寒的春风中微微颤抖。
朱长宁站在廊下,望着那棵老树,心中莫名不安。
“公主,”太医从内殿退出,面色凝重,“太子殿下又咳血了。”
长宁心中一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前日不是说已经好转了吗?那副新开的方子不见效?”
太医摇头,压低声音道:“殿下操劳过度,非药石能速效,若是能静养半年...”
话未说完,殿内传来朱标虚弱却仍保持威严的声音:“是宁儿在外面吗?进来吧。”
长宁示意太医稍候,自己整了整衣襟,快步走进内殿。只见父亲半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手中竟还拿着一份奏折,案头堆着的公文几乎遮住了床头药碗。
“父亲!”长宁急忙上前,轻轻夺过奏折,“您怎么又不听太医的话!这些奏折晚几个时辰看,天塌不下来。”
朱标勉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深了几分:“不过是些寻常政务,不碍事的。”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急忙用帕子掩口,雪白的丝绢上顿时染了点点猩红。
长宁心中一痛,强忍泪水,递上一盏温水:“父亲,政务再重要,也没有您的身子重要。皇祖父若是知道您这样不顾惜自己,不知该多伤心。”
朱标饮了口水,喘息稍定,叹息道:“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北元余孽蠢蠢欲动,各地藩王...”他忽然止住话头,摇摇头,“为父身为储君,怎能安心休养?”
长宁沉默片刻,忽然跪在榻前,握住父亲冰凉的手:“父亲,让女儿帮您吧。”
朱标一怔:“宁儿...”
“女儿通晓医理,可为您调理身体;也读过诗书,可为您分忧政务。”长宁抬头,目光坚定,“求父亲给女儿一个尽孝的机会。”
朱标凝视女儿良久,眼中泛起泪光:“好孩子...你的孝心为父明白。可是这深宫朝堂,非女子该涉足之地啊。”
“女儿想过这些,所以在海患之事后不再涉猎朝政,但女儿想让您安心养病,您的身体关乎大明朝,如果女儿能帮衬一二,那女儿选择不在乎那些虚礼。”长宁毫不退缩,“只求父亲安康。”
就在这时,朱雄英匆匆进来,额上还带着细汗:“父亲,听说您又...”见到榻前情景,他顿时明白,“妹妹说得对,父亲该好生休养。政务上的事,儿臣可以多分担些。”
朱标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终于缓缓点头:“既然如此...就辛苦你们了。”
从那天起,长宁开始全心照料朱标起居。她根据现代医学知识,结合太医院的经验,为父亲制定了详细的调养计划:严格定时作息、合理搭配饮食、适量室内运动。她亲自监督药膳制作,煎药时必先尝一口,严防有人做手脚。
同时,她与雄英分工合作:雄英处理明面上的政务,长宁则在幕后分析情报、提出建议。令人惊讶的是,长宁对政务有着非凡的洞察力,往往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关键。兄妹二人默契无间,竟将东宫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朱元璋得知后都颇为欣慰。
午后,长宁正在偏殿查阅各地奏报,忽然发现一份来自陕西的紧急公文被压在底层。拆开一看,竟是急报:当地爆发瘟疫,已蔓延数县,死者已达数百!
她立即警觉——历史上朱标就是在巡视地方后一病不起的。若此时父亲得知疫情,以他的性子,定会请命前往赈灾...
“绝不能让父亲知道!”长宁当即决定,将急报压下,转而私下联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蒋指挥使,”她在东宫偏厅会见蒋瓛,神色严肃,“陕西疫情,锦衣卫可有所知?”
蒋瓛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恭敬回禀:“回公主,已有密报。疫情凶猛,当地官员恐瞒报实情,实际状况可能更为严重。”
“立即选派得力人手,携带药材前往赈灾。”长宁下令,“记住,要秘密进行,不可惊动朝野,不可让太子知晓。”
蒋瓛面露诧异:“公主,这...未经陛下许可,私下调动锦衣卫,若是追究起来...”
“此事我会与王兄进宫向皇祖父请旨,所有责任由我承担。”长宁目光坚定,“所有费用从我私库出。必要时,可动用锦衣卫特殊渠道采购药材。蒋大人,这是救急之事,迟一日便多死百人。”
蒋瓛见长宁意志坚决,且所言在理,终于领命而去。长宁又修书数封,通过各项渠道送往各地名医,请教抗疫良方,同时命人大量采购艾草、苍术等防疫之物,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纸终归包不住火。三日后疫情扩散,朱元璋还是召太子一同商议。
“标儿,陕西疫情严重,朕欲派人前往赈灾安抚。”乾清宫内,朱元璋眉头紧锁,显然为此事忧心忡忡。
朱标正要请旨自行前往,长宁突然跪地:“皇祖父!”
朱元璋蹙眉:“宁儿可有何事?”
长宁抬头,语气恳切却坚定:“父亲近日旧疾复发,太医叮嘱必须静养。疫区凶险,若父亲前往,恐有不测。届时非但不能安抚民心,反而可能使局势更加复杂。”
朱标道:“宁儿过虑了。为国为民,为父义不容辞。”
“父亲!”长宁急道,“您若有不测,才是社稷之痛啊!大明需要您健康长寿!”
朱元璋沉吟片刻,指节轻轻敲打着龙椅扶手:“宁儿所言有理。标儿,你确实不宜前往。”他顿了顿,“既然如此,就让雄英代父巡陕吧。”
长宁心中一震!让兄长去疫区?同样危险!
但她还未开口,雄英已躬身道:“孙臣领旨!定不负皇祖父所托。”
退出乾清宫,长宁急道:“哥哥怎可轻易答应?疫情凶险,万一...”
雄英微笑,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妹妹放心,我会小心。况且,”他压低声音,“你不是早已派人前往赈灾了吗?有你的先见之明,疫情必能控制。”
长宁叹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你冒险。我...我与你同去!”
“不可!”雄英断然拒绝,“疫区凶险,你一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长宁挑眉,“我的医术或许能救更多人。况且,有我在旁,也能照应你。”
雄英还要反对,长宁已转身:“我这就去求皇祖父。”
出乎意料,朱元璋竟同意了长宁的请求,还特意拨了一队锦衣卫随行保护。或许在这位严厉的帝王心中,也对孙儿孙女的能力有着好奇与期待。
临行前夜,长宁独自来到太医院,配制了大量防疫药剂。她根据现代防疫知识,制作了简易的口罩和手套,又特意准备了两个香囊,里面装有特制的草药,据称可防瘟疫。
“把这个随身带着,”她将其中一个香囊递给雄英,“切记,不可取下。所有饮食必须煮沸,接触病患后定要以药水洗手...”
雄英接过香囊,忽然道:“妹妹,你为何...懂得这么多?”
长宁一怔,随即笑道:“从书中学的罢了。”
雄英凝视着她:“不只是医书吧?那些防疫之法,那些情报分析...妹妹,你似乎总能未卜先知。”
长宁心中一惊,强自镇定:“哥哥说笑了,我只是...比较细心而已,看得多了,自然想得周全些。”
雄英不再追问,但眼中闪过一丝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