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巡队伍在北平盘桓近月,朱雄英的足迹踏遍了城防要塞、屯田卫所,甚至深入市井,与贩夫走卒、边军老卒闲谈。他看得越多,听得越多,心中对这位四叔朱棣的评价便越发清晰。
能力,毋庸置疑。
北平九门守备森严,士卒精神饱满,操练勤勉,军械粮草储备充足,一切都透着一种高效的、随时准备投入战争的紧绷感。朱棣麾下的将领,如张玉、朱能等人,皆是一时俊杰,对朱棣的命令执行得不打半分折扣,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在民政上,虽然具体事务多由布政使司处理,但燕王府的影响力无处不在,赋税、徭役、与塞外的互市,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显示出朱棣卓越的统御之才。
这是一个能力极强的藩王,雄踞北地,根深蒂固。
然而,朱雄英敏锐地察觉到,朱棣的“忠”与“顺”,并非毫无条件。
在与朱棣的数次深谈中,当话题涉及朝政方略、尤其是对北方边防的整体布局时,朱棣虽言辞恭谨,但偶尔流露出的观点,与朝廷的构想,存在着微妙的差异。朱棣更倾向于采取更强硬、更主动的出击策略,主张对塞外部落保持持续高压,甚至提出应扩大边将自主权,以便更灵活地应对边患。这些主张背后,隐隐透着对朝廷某些“怀柔”或“稳守”政策的不以为然。
更重要的是,朱雄英能感觉到朱棣那看似恭敬的目光深处,隐藏着一丝审视与衡量。那并非臣子对君主的全然敬畏,更像是一位实力强大的藩王,在评估着中央朝廷的权威与能力,尤其是评估着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的太子储君。
朱棣就像一头被圈养在藩篱中的雄狮,獠牙利爪俱全,目前尚且安分,只因那执鞭之人——皇帝朱标,威望正隆,且对他信任有加,恩宠不断。朱标以仁德和亲情维系着与兄弟们的纽带,这份纽带,目前对朱棣而言,仍是牢固的。
“四叔……现在不会反。”夜深人静时,朱雄英对朱长宁坦言,“父皇在位,仁德布于天下,对兄弟们更是推心置腹。四叔虽有雄才,亦有不臣之念潜藏,但此时造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无人会附和他,他麾下的将士,也未必肯跟着他行此悖逆之事。他缺一个‘势’,一个足以让他打破现有格局,并让部分人觉得‘理所当然’的势。”
朱长宁蹙眉:“皇兄的意思是,他还在等?”
“不错。”朱雄英目光深邃,“他在等时局变化,等一个可能出现的契机。或许是……朝廷出现重大决策失误,丧失人心;或许是边关发生巨变,给他可乘之机;又或许……”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兄妹二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那最不愿设想的一种可能。
“所以,我们现在动他,反而可能逼他狗急跳墙。”朱雄英缓缓道,“父皇以仁德治国,以亲情待兄弟,我们若毫无确凿证据便对四叔下手,不仅寒了诸位皇叔的心,也可能让天下人非议父皇与孤不能容人。”
“那难道就任由他坐大?”朱长宁不甘。
“自然不是。”朱雄英摇头,“明面上,我们需加倍示恩,彰显朝廷对燕王的信赖与倚重,将他牢牢绑在‘忠臣’的位置上,让他无由发作。暗地里,则要釜底抽薪。”
他看向朱长宁:“你建议召高炽入京,便是极高的一步棋。既能示恩,又能为质,更能潜移默化地影响高炽,使其心向朝廷。此外,北平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乃至军中,都需缓缓渗透,安插可靠之人,不一定要立刻掌权,但要能及时传递消息,必要时能起到牵制作用。”
“还有高煦,”朱长宁接口,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与其兄不睦,又野心勃勃,正好可以加以利用,使其成为燕王府内部的不稳定因素。”
朱雄英颔首:“分寸需拿捏好,不可操之过急。对付四叔,急不得,要像熬鹰一样,既不能让它挣脱,也不能让它感到绝望反扑。当前首要之务,是稳住他,同时不断削弱他潜在的威胁。只要父皇在位,大局便乱不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北平沉沉的夜色,语气坚定:“北巡至此,目的已达。四叔之患,非一日之寒,解此困局,亦非一日之功。回京之后,你我当更加勤勉,辅佐父皇,稳固国本。唯有朝廷自身强大无懈可击,方能令四方枭雄,不敢生出妄念。”
朱长宁默默点头。她知道,与燕王朱棣的博弈,这将是一场漫长而凶险的暗战。而她的太子哥哥,已然看清了棋局,落下了最初的几子。未来的风暴,或许就将源于今日这北平城下的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