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烨没有立刻拨打那个手写的号码。他让助理通过正式渠道，向远瞻资本香港办公室发去一封措辞严谨的邮件，表示收到非正式联系，并提议双方可在“合适的时间、正式的场合”，就“共同关心的议题”进行初步交流。他刻意避开了“聊聊”这个过于随意的词，将接触拉回到商业谈判的常规轨道，同时也是一种姿态——华声不会在对方设定的非正式、带有心理压迫的语境下应战。
两天后，远瞻资本回复，同意安排一次正式会晤，地点可由华声指定。林烨选择了陆家嘴一家以商务会谈着称的五星级酒店行政会议室。时间定在一周后。
这一周里，“声盾计划”紧锣密鼓地推进。几位最核心的早期投资人和持股较多的员工，在了解情况后，都毫不犹豫地签署了“一致行动人”意向书，表达了坚定支持林烨和管理层的态度。几家重要的供应商和长期客户也私下给予了积极回应。投行方面初步评估认为，如果启动面向现有股东的防御性融资，成功的可能性较大，但需要精心设计条款，避免引发不必要的市场猜测或股价波动。
最大的压力，毫无意外地落在了方启维团队身上。四个月（现在要求更短）拿出震撼性的概念验证原型，意味着几乎不可能有试错时间，每一步设计、每一行代码都必须精准有效。团队进入了封闭式开发状态，吃住在公司附近租用的临时公寓里，实验室的灯光彻夜不灭。林烨每天都会收到方启维深夜发来的简短进度汇报，内容越来越技术化，也越来越接近核心。
“多模态融合定位模型收敛速度超预期。”
“实时声学场景分类准确率突破90%临界点。”
“初步实现了对三个独立运动声源的分离、增强与三维空间渲染同步。”
每一个微小的突破，都让林烨心中的希望之火燃亮一分。
会面当天，林烨带着赵栋和法务负责人一同出席。对方三人，为首的自然就是周正阳。他本人比照片上更显精干，四十岁上下，穿着合体的定制西装，笑容温文尔雅，眼神却像经过精密校准的仪器，锐利而专注。他身边的两位，一位是负责中国区投资的执行董事，另一位是随行的法律顾问。
寒暄过后，周正阳开门见山，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林总，华声最近动作频频，技术上有大构想，资本上也似乎在寻找伙伴。我们远瞻一直关注全球音频与空间交互技术的演进，对华声的独特定位和前瞻思考非常钦佩。这次冒昧联系，是希望能以资本为纽带，探讨一些更深层次的合作可能，帮助华声更快地实现战略蓝图。”
“感谢周总关注。”林烨不卑不亢，“华声确实在思考下一阶段的发展，也需要志同道合的伙伴。不知远瞻具体有什么样的合作设想？”
周正阳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这是一个既放松又富有掌控感的姿势。“我们研究过很多案例。像华声这样拥有核心技术、处于爆发前夜的公司，往往面临一个共同困境：宏伟的技术愿景需要巨大的、长期的资本投入，但资本市场往往缺乏足够的耐心和理解力，容易导致公司在关键时刻被迫妥协，甚至偏离初心。”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林烨，“远瞻的特点，就是‘长期’和‘深度’。我们不仅仅提供资金，更愿意投入我们的产业资源、国际网络，甚至管理经验，成为公司真正的战略伙伴，陪伴并加速其成长。”
“那么，代价呢？”赵栋忍不住问了一句。
周正阳笑了笑，看向赵栋，语气依然平和：“任何合作都是双向的。深度合作自然需要深度的信任和绑定。比如，一个或两个董事会席位，以确保我们的声音能被充分听取；在一些关乎公司长远战略的重大决策上，比如大规模融资、业务分拆、重大并购或技术授权，能有一些共识机制；当然，为了保障我们长期投入的利益，也需要一些适当的财务条款，比如优先清算权、反稀释保护等。但这些，”他强调，“都是在充分尊重创始人愿景和管理团队基础上的‘护航’措施，目的是为了让公司这艘船，能在资本的大海里航行得更稳、更远。”
话说得漂亮，但核心意思清晰：要钱可以，但我要参与决策，并在关键处拥有否决权或优先权。这比之前接触的成长基金想要的“控制”更加隐蔽，也更具有渗透性——不是直接夺舵，而是要成为船上的“副船长”兼“主要股东”，随时可以影响航向。
林烨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问：“周总对华声的‘技术愿景’，具体是如何理解的？”
周正阳显然有备而来，从容地概述了他对“声音智能体”和“声音作为新一代交互与体验基础设施”的理解，甚至提到了几个华声内部尚未公开讨论过的潜在应用方向（如虚拟社交、远程临场感）。他的理解深刻且具有前瞻性，显示出远瞻团队确实做了极其扎实的功课。
“这正是我们看好华声的原因。”周正阳总结道，“但将这样的愿景转化为现实，需要跨越的不仅是技术鸿沟，更是生态构建和商业化的重重障碍。远瞻在全球科技投资和产业整合方面的经验，可以极大地帮助华声少走弯路，更快地找到产品和市场的契合点，甚至……提前锁定关键的战略合作伙伴。”
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周正阳始终保持着一种“我们是为你好，我们是来帮忙”的诚恳姿态，但每个提议背后，都隐藏着对华声未来独立发展空间的潜在限制。
会谈结束时，周正阳再次表达了合作的诚意，并留下了一份“非约束性合作意向要点”，请华声方面考虑。
回程的车上，气氛凝重。
“他说得很好听，”赵栋首先打破沉默，“但条款一旦签下，未来我们但凡想做一些可能影响短期财务表现、但符合长期战略的投入，或者想引入其他可能与他们有竞争关系的伙伴，都会受到掣肘。本质上，他们是想用资本和‘帮助’，换取对华声未来道路的定义权。”
“而且他们太了解我们了。”法务负责人忧心忡忡，“连我们内部的一些模糊想法都猜到了七八分。这种信息不对称，在谈判中对我们很不利。”
林烨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没有说话。周正阳的话语，如同一条看不见的、持续低鸣的 “通奏低音”，贯穿了整个会谈。表面上，他们在讨论合作、探讨未来；但在这条沉稳而有力的低音声部之下，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资本逻辑和掌控意图。这条“通奏低音”不会因为旋律的高亢或委婉而改变，它恒定地存在着，定义着整个和声的基调与走向。
华声想要演奏自己的辉煌旋律，就必须找到方法，要么让这条“通奏低音”为己所用，和谐共振；要么，就必须有足够强大的主旋律，能够盖过它，甚至改变整个和声的基调。
前者意味着妥协与捆绑，后者则需要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时机。
手机震动，是方启维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句话：“原型核心算法联调通过，初步演示场景已搭建。明天下午，可以看第一次完整预演。”
林烨精神一振，回复：“好。准时到。”
技术的突破，或许是打破那沉闷“通奏低音”的唯一希望。他必须亲眼看看，这把即将铸成的“剑”，是否足够锋利，能否为华声劈开一条独立前行的道路。
资本的低音持续轰鸣，而技术的利剑，即将出鞘。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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