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晓在清晨六点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空气里有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她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没有蝉鸣,昨夜那场雷雨大概把蝉都浇蔫了。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嘀嗒,嘀嗒,节奏缓慢。
今天要去示范基地。
她坐起身,感受了一下身体。喉咙不痛了,咳嗽的频率也降到每天两三次。肺部那种隐约的闷胀感消失了,呼吸很顺畅。医生说得对,她在好转。
洗漱时,妈妈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今天真要去示范基地?”妈妈问,声音里有关切但不阻拦。
“嗯,王主任说新数据需要分析,而且我也该活动活动了。”
“戴上口罩,”妈妈把煎蛋盛到盘子里,“别待太久,累了就回来。”
“知道。”
早餐是白粥和煎蛋,还有一小碟妈妈自己做的酱菜。林晓晓吃得很慢,细细咀嚼。生病的这几天,她重新学会了品尝食物的味道——米的甜,蛋的香,酱菜的咸脆。这些平时匆匆掠过的细节,在缓慢的节奏里变得清晰。
七点半,她换上那件白色连衣裙——洗过,熨过,有阳光的味道。背上双肩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笔、水杯,还有口罩。出门前,她看了眼手机。
陆星辰六点五十发来的消息:“早。江州下雨了?”
她回复:“昨晚下了,现在停了。你呢?”
“北京晴,但有雾霾。今天什么课?”
“电磁学进阶。你要去示范基地?”
“嗯,一会儿出发。”
“记得戴口罩,累了就休息。”
“你也是,上课专心。”
对话暂停。林晓晓收起手机,走出家门。
雨后的江州焕然一新。梧桐树的叶子被洗得油亮,每一片都挂着水珠,在晨光里闪闪发光。路面有积水,倒映着天空和树影。空气凉爽,完全没有前几日的闷热。
她慢慢走着,不着急。经过小学时,看见几个孩子在积水边玩纸船,笑声清脆。经过社区医院时,输液室的灯已经亮了,有早到的病人坐在长椅上等待。
这一切如此平常,如此具体。在她生病期间,世界照常运转。而现在,她重新加入这个运转。
示范基地的紫藤花架下,王主任已经在等她了。
“晓晓!”王主任快步走过来,仔细打量她,“瘦了点,但气色还好。真的全好了?”
“好了,”林晓晓微笑,“医生批准了才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王主任领着她往里走,“老人们可惦记你了,张奶奶昨天还问呢。”
大厅里,几个老人正在做早操。看见林晓晓,都围了过来。
“晓晓来啦!”
“病好了吗?肺炎可不是小事。”
“看着是瘦了,得多吃点。”
七嘴八舌的关心,热切而真诚。林晓晓一一回答,耐心而温暖。张奶奶拉着她的手不放:“那天听说你发烧,我担心得晚上没睡好。现在年轻人啊,太拼了。”
“我没事了,奶奶。”
“星辰呢?去北京了?”
“嗯,在清华夏令营。”
“哎呀,你们两个都出息。”李爷爷在旁边说,“等你们以后成了科学家,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太。”
林晓晓笑了:“不会忘的。”
寒暄过后,她来到工作室。推开门,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工作台上摊着电路板和导线,窗台上的薄荷长得更茂盛了,导盲机器人静静立在充电座上,指示灯有规律地闪烁。
但空气里有种细微的不同——也许是几天没人来的缘故,也许是她的心态变了。
她放下包,打开电脑。王主任说的新数据已经传到服务器上,是海洋模块上周在社区游泳池做的测试数据。她登录,下载,开始分析。
数据量很大,有温度、压力、声速、水流速度等多个传感器的读数。她先整体浏览了一遍,然后聚焦到几个关键参数上。
工作很专注。窗外的阳光逐渐明亮,透过窗户照在工作台上,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远处传来老人聊天的声音,孩子玩耍的笑声,但这些都成了背景音。
她沉浸在数据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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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北京。
陆星辰在电磁学进阶课的教室里,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清华的主干道,梧桐树在晨光里投下斑驳的阴影。八点半的课,他八点就到了,预习今天的内容。
教材翻开到第三章:麦克斯韦方程组的对称性。他读得很认真,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教室里陆续有学生进来,低声交谈,翻书,摆弄文具。
赵子轩坐在他旁边,也在预习。“昨晚代码改到几点?”赵子轩问。
“十一点。”陆星辰回答,“基本框架改好了,今天下午测试。”
“林晓晓的方案确实有用,数据清洗后异常点少了很多。”
“嗯。”
“她今天去示范基地了?”
“应该去了。”
简单的对话。陆星辰看了眼手机,没有新消息。她可能在忙。
八点半,教授准时走进教室。是位女教授,姓吴,四十多岁,短发,戴无框眼镜,说话语速很快。
“今天我们讲电磁场的内在对称性,”吴教授开门见山,“麦克斯韦方程组不仅描述了电磁现象,还揭示了时空的深层结构。”
她在黑板上写下四个方程:高斯定律、高斯磁定律、法拉第定律、安培-麦克斯韦定律。字迹工整有力。
“这些方程具有洛伦兹协变性,”吴教授继续说,“这意味着它们在洛伦兹变换下形式不变。而洛伦兹变换,正是狭义相对论的核心。”
陆星辰快速记笔记。这些内容他在课外读过,但教授的讲解更系统,特别是关于规范不变性的部分,这是他之前理解不深的地方。
课间休息时,他拍了张黑板照片发给林晓晓。
很快回复:“规范对称性?你们讲到那里了?”
“刚提到。下午可能细讲。”
“我上次看的那篇论文就是讲这个的,和导航系统的相位校准有关。”
陆星辰想起来了。那是林晓晓生病期间看的论文,关于如何利用规范不变性提高传感器的校准精度。他当时扫了一眼,没细读。
“论文结论是什么?”他问。
“可以用外部参考场来校准传感器的相位漂移,不依赖绝对基准。”
“那对我们的海洋模块有用吗?”
“可能有用。声呐传感器的相位容易受水温影响。”
正打字,上课铃响了。陆星辰放下手机,继续听课。
下半节课,吴教授果然深入讲解了规范对称性。“电磁势A_μ不是直接可观测量,”她说,“只有场强F_μν才是。这意味着我们的理论有冗余的自由度,而这种冗余,恰恰是规范对称性的体现。”
陆星辰认真听着。他想起林晓晓的话——相位校准不依赖绝对基准。这不就是规范对称性的工程应用吗?
下课是十一点半。走出教室时,他收到林晓晓发来的照片:示范基地工作室的电脑屏幕,上面是数据曲线图。还有一行字:“发现温度传感器的校准有问题,导致声速计算偏差。”
陆星辰放大图片仔细看。确实,温度曲线的几个跳变点太突兀,不符合自然水温的变化规律。
“可能是传感器被阳光直射了。”他回复。
“我也这么想。但奇怪的是,跳变都发生在下午两点左右,连续三天。”
陆星辰想了想:“那几天江州都是晴天,下午两点太阳角度正好照到游泳池的传感器位置?”
“有可能。我让王主任去检查一下传感器安装。”
“嗯。你累吗?”
“不累。数据分析不耗体力。”
“但还是休息一下。”
“好。”
对话结束。陆星辰收起手机,和赵子轩一起去食堂。
午饭时,赵子轩问:“你们每天这样交流,不觉得麻烦吗?”
陆星辰筷子顿了顿:“不觉得。”
“我的意思是,她虽然生病了,但好像比我们还投入课题。”
“她一直这样。”陆星辰说,“而且,这是我们的项目。”
“你们”这个词他说得很自然。赵子轩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下午是小组课题时间。他们来到实验室,开始测试昨天修改的算法。新代码运行得很顺畅,数据预处理模块的效率提高了30%,实时性也达标了。
“可以申请声学水池了,”陈欣然说,“下周一就能用。”
“好。”陆星辰点头。
他们继续工作。陆星辰负责调试核心算法,赵子轩检查数据流,陈欣然和刘浩然准备近地轨道部分的模拟参数。
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声和偶尔的讨论。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在实验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三点半,陆星辰收到林晓晓的消息:“传感器检查过了,确实安装位置有问题,会被下午阳光直射。王主任重新固定了。”
“数据要重测吗?”
“不用,我可以修正。根据阴影时间和温度变化曲线,能反推出真实温度。”
“需要帮忙吗?”
“暂时不用。你在做什么?”
“调试算法,准备下周声学水池测试。”
“声学水池能模拟多深?”
“最大十五米,够我们用了。”
“好。我想想深度压力对声速的影响公式……”
对话到这里,林晓晓那边似乎陷入了思考。陆星辰等了几分钟,没有新消息,便继续工作。
四点钟,他们结束了今天的调试。算法基本稳定,只等实际测试。四人收拾东西,约好明天继续。
走出实验室时,陆星辰看了眼手机。林晓晓发来一条新消息:“公式推出来了,但需要清华图书馆的一篇参考文献。能帮我找吗?标题是《深海声速剖面的温度压力联合修正方法》。”
“作者?”
“陈建国,2015年,声学学报。”
“好,我去图书馆找。”
“不急。你晚上去的时候找就行。”
“现在就去。”
陆星辰对赵子轩说:“你们先回,我去趟图书馆。”
“找资料?”
“嗯,林晓晓要的。”
赵子轩点点头:“需要帮忙吗?”
“不用。”
陆星辰转身往图书馆方向走去。下午四点的清华园很美,阳光斜照,树影拉长。有学生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车铃清脆。
图书馆里很安静。他按照索引找到声学类期刊区,很快就找到了那本《声学学报》。2015年的合订本很厚,他小心地抽出,找到陈建国的那篇文章。
文章不长,但内容专业。他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是林晓晓需要的,然后用手机拍下关键几页,包括公式和图表。
拍完,他把期刊放回原处。走出图书馆时,夕阳已经染红了天边。
他把照片发过去。
林晓晓很快回复:“就是这个。谢谢。”
“有用吗?”
“有用。结合这个修正,温度传感器的问题可以完全补偿。”
“那就好。”
“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
“快去吃。我也要回家了。”
“路上小心。”
“知道。”
陆星辰收起手机,走向食堂。傍晚的风很凉爽,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他想,江州现在应该也是傍晚,雨后的傍晚,空气清新。她正从示范基地走回家,路过那些熟悉的街道,看着熟悉的风景。
而他在北京,走在完全陌生的校园里。
但通过一篇论文,一个公式,他们又连接在一起。
晚饭他吃了面条,拍照片发过去。林晓晓回的是家里的晚餐:清蒸鱼、炒青菜、米饭。
“妈妈做的鱼,说给我补身体。”她说。
“多吃点。”
“你也是。”
简单的对话,像每天的例行公事。但陆星辰发现,他期待这些对话。期待知道她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身体怎么样。也期待告诉她,他上了什么课,做了什么工作,看到了什么风景。
这是一种新的习惯,在分离中建立的习惯。
晚上七点,他去图书馆自习。明天有热力学与统计物理课,他需要预习。图书馆的人比昨天多些,但依然安静。
预习到一半,手机震动。是林晓晓发来的语音消息,很短,只有五秒。
他戴上耳机点开。是她的声音,很轻:“公式修正成功了,误差降到2%以内。晚安。”
背景音里有隐约的电视声,应该是她家的客厅。
他回复文字:“晚安。好好休息。”
然后继续看书。但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想起她的声音,比前几天更有力了,沙哑基本消失。她真的在好转。
这让他安心。
九点半,他离开图书馆。夜色中的清华园很安静,路灯把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短短。荷塘那边有蛙鸣,一阵一阵。
他沿着荷塘慢慢走,拍了一张夜景发过去。这次没有立刻回复,她可能已经睡了。
回到宿舍,赵子轩正在和家里视频。陆星辰简单洗漱,躺到床上。打开星空笔记本,写下今天的记录:
“7月12日,清华。第三天。电磁学讲规范对称性,和林晓晓说的导航校准有关。她去示范基地了,发现传感器问题,解决了。帮她找了论文。她声音听起来好多了。北京傍晚很美,但江州雨后的傍晚应该也很美。”
写得很简洁,但包含了一天的重点。他合上笔记本,关灯。
黑暗中,他想起示范基地的工作室。想起林晓晓坐在电脑前的侧脸,专注而安静。想起那些他们一起调试设备的日子,那些争论问题的午后,那些分享零食的片刻。
那些日子暂时远了,但通过电波,通过数据,通过公式,依然连接着。
他闭上眼睛。
明天,还有新的课程,新的挑战。
而她,会在江州继续康复,继续思考,继续在远方参与他的世界。
这样也好,他想。
距离让一些东西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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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
林晓晓确实睡了。但睡前,她看了陆星辰发来的荷塘夜景。照片很美,月光下的荷塘静谧如画。
她保存了照片,然后翻开星空笔记本。今天她写了:
“7月12日,江州,雨后。去了示范基地,发现传感器问题,解决了。老人们很关心我,张奶奶非要给我塞苹果。陆星辰帮我找了论文,公式修正成功。身体基本好了,但还有些虚。听到他发来的语音,声音很平静,应该适应了北京的生活。”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写:
“今天在工作室,看到他常坐的那把椅子空了。下意识想说什么,转头才发现他不在。有点不习惯,但很快就调整了。距离就是这样吧,开始不习惯,然后学会习惯,然后在习惯中保持连接。”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
窗外的夜色很浓,雨后星星特别亮。她看着星空,想起他们去年夏天在郊区天文台看星星的那个夜晚。那时他们说,每颗星星都在自己的轨道上,但有些星星离得近,就成了一起的。
现在他们就像两颗星星,暂时运行在不同的轨道上,但引力还在,光还在互相看见。
她合上笔记本,关灯。
雨后的夜晚很安静,连虫鸣都很轻柔。
她很快睡着了,睡得很安稳。
因为知道无论距离多远,有些东西,就像星空下的引力,无声但坚定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