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四日,深夜。
豫南的寒夜像浸了冰的墨,只有几颗疏星在云层里闪着微弱的光,寒风卷着枯草在冻土上打旋,发出 “呜呜” 的呜咽声,像是战场的前兆。
一阵沉闷的 “轰隆” 声从远方传来,日军九七式战车的履带碾过冻硬的地面,铁轮与碎石摩擦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能传出去好几里地。
日军三路大军,就这么在坦克的引导下,蛮横地踏过了防线,正式踏入了豫南的腹地。
第五战区的指挥部中,李宗仁正站在地图前,他的剧本,从这一刻起,正式上演。
负责在正面扮演 “诱饵” 的,是以刘汝明第六十八军和曹福林第五十五军为核心的地方军。他们没有中央军那样精良的装备,棉军装大多打着补丁,步枪也混杂着汉阳造和老套筒,却握着比钢铁还硬的骨头。
王文虎就是第六十八军第一四三师的老兵,师长李曾志。他今年三十五岁,河北沧州人,脸上刻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左手虎口处有个圆圆的老茧。
从卢沟桥事变那年起,他跟着部队从北平退到山东,又从山东撤到河南,枪托换了三个,身边的弟兄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那支中正式步枪被他擦得发亮,枪托上还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守土”。
王文虎这辈子最怕听的,就是 “撤退” 两个字。在他心里,撤退就是丢阵地、就是输,是弟兄们的血白流。当年在台儿庄外围,他跟着部队死守了三天三夜,粮弹快耗尽时,长官喊的是 “跟鬼子拼了”,不是 “撤”。
可这一次,接到的命令却透着股奇怪的味道,连长把他们召集到散兵坑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强调 “死守”,只是蹲在冻土上,用刺刀在地上画了个圈:“听好了,别跟鬼子硬拼!打几枪,把他们的火力引出来,顶半个时辰就往后撤,往西边的伏牛山方向引!”
“啥?又撤?”
没等他琢磨透,战斗就炸响了。日军的九六式榴弹炮像疯了一样砸过来,炮弹落在阵地上,泥土和碎石溅起好几丈高,散兵坑的土墙被轰得塌了一半。王文虎的耳朵嗡嗡作响,身边的小兵 “二娃” 抱着机枪,肩膀被弹片擦破了皮,血顺着棉军装渗出来,却还是咬着牙扣动扳机:“虎叔,打!别让鬼子过来!”
他们是 “诱饵”,却不是软柿子。他们是带血的、能咬掉敌人一块肉的诱饵。
王文虎趴在塌了一半的工事里,瞄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日军士兵,扣下扳机,那士兵应声倒地。可就在阵地上的机枪声越来越密、日军的冲锋被压下去的时候,撤退的号声突然响了:“撤!快撤!往山后撤!”
“咋又撤啊!” 王文虎端着滚烫的步枪,枪身烫得能烙红手掌,他一边往后退,一边不甘心地回头望。他看见日军的战车开上了他们的阵地,几个黄皮士兵耀武扬威地把太阳旗插在工事的断墙上。
“这打的是啥子仗嘛!” 退到山坳里,王文虎忍不住对着排长抱怨,他的棉帽被炮弹气浪掀掉了,头发上沾着泥土,看起来有些狼狈。
排长是个四川人,脸上有一道刀疤,是淞沪会战留下的。他拍了拍王文虎的肩膀,把自己的棉帽扣在他头上,压低声音,眼神里藏着光:“老蔫,你急啥子!按命令执行!“
王文虎还是没明白,他只知道,他们在不停地后退,阵地丢了一个又一个。
一月二十五日,汝南失守。
一月二十六日,驻马店失守。
一月二十七日,沙河店、春水一线也被日军突破。
日军,长驱直入,进展神速。
在武汉的园部和一郎,看着地图上,那几个不断深入的红色箭头得意忘形。他以为第五战区的中国军队,又像之前一样兵败如山倒了。
但他不知道,就在他那三路大军疯狂前进的同时。
在他们的两侧,汤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团军和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这两个最精锐的主力兵团,已经像两群沉默的、潜伏在草丛里的猛虎,悄无声息地,运动到了指定的位置。
他们已经亮出了獠牙。
而在他们的背后,李品仙的第二十一集团军,也已经像一群幽灵,渗透到了他们的后方,开始疯狂地袭扰、破坏着他们的补给线。
那个为他们准备的、巨大的陷阱,已经悄然形成了。
而那些像王文虎一样的、扮演着“诱饵”角色的中国士兵们,也终于退到了他们最后的阵地。
接下来,就是“瓮中捉鳖”的时刻。
决战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