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封的溃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
一场原本计划好的辉煌歼灭战,因为几个嫡系将领的自私和怯懦,变成了一场耻辱的大溃败。
日军第十四师团,这支由土肥原贤二率领的精锐部队,像一头挣脱了牢笼的猛兽,撕开了兰封的缺口,兵锋直指中原重镇——郑州。
一旦郑州失守,他们就可以沿着陇海铁路,毫无阻碍地西进,与沿长江进攻的日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共同威胁当时中国的战时首都,也是最后的工业基地——武汉。
武汉,是蒋介石最后的赌注。那里,聚集着中国最后的兵工厂,维系着整个抗战的命脉。
在武汉的指挥部里,蒋介石,这位中国的最高统帅,感到了自抗战以来,最深切的恐惧。
他想起了淞沪会战,他的德械师精锐,几乎损失殆尽。
他想起了南京保卫战,他的国都,沦陷了。
现在,如果连武汉也丢了,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在这一刻,那个“民族领袖”的外衣之下,他作为一个“军阀”的本质,被残酷的现实,逼了出来。
对一个军阀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不是土地,不是人民,而是军队和地盘。军队,是他的权力之基;核心地盘,是他安身立命之所。
为了保住武汉,为了保住他最后那点赖以翻本的军队,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一个幕僚,向他提出了一个堪称“玉石俱焚”的建议——掘开黄河大堤。
咱们再来算一笔,这可能是整个抗战中,最沉重、最无法用数字衡量的一笔成本账。
军事成本: 用黄河的滔滔洪水,制造出一片数百公里宽的巨大泛滥区,形成一道人力无法逾越的天然屏障,来阻挡日军机械化部队的前进。
平民成本: 黄河一旦决堤,下游河南、安徽、江苏三省,数千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的家园、田地,将瞬间被洪水吞噬。死亡人数,将是一个无法估量的天文数字。
这是一个,用无数中国同胞的生命,去换取战争时间的决定。
这是一个,为了保住“国”(国民政府的核心),而不得不牺牲“家”(千万百姓的家园)的决定。
这是一个,充满了巨大争议,也充满了巨大悲哀的决定。
蒋介石,几乎没有太多的犹豫。
六月九日,在郑州以北的花园口。
国民党工兵部队,在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后,最终用数百吨烈性炸药,炸开了黄河南岸的大堤。
一声沉闷的巨响之后,浑浊的河水,像一头被囚禁了千年的猛兽,犹豫了片刻,随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冲出了被束缚了数百年的河道,向着那一望无际的、毫无防备的黄淮平原,席卷而去。
从军事上看,它确实起到了作用。日军的第十四师团,深陷泥沼,大量的坦克、大炮、车辆被洪水淹没,被迫停止了西进的步伐。它确实为武汉的保卫和后撤,争取了宝贵的三个月时间。
但从人道上看,这是一场空前的灾难。
洪水所到之处,村庄,像一个个小小的土堆,被瞬间抹平;良田,变成了白浪滔天的泽国。数百万百姓,在睡梦中,就成了波臣。
幸存下来的人,也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在饥饿和疾病中,挣扎求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向西逃难的“黄泛区难民潮”。
一个叫李狗蛋的河南农民,后来在回忆录里是这么描述那天的:
“头天晚上,天还好好的,月亮明晃晃的。半夜,就听见外面有水声,跟打雷一样。我爹有经验,喊了一声『发水了!』,拉着我就往家后面的高地上爬。水涨得太快了,一会儿工夫,就没了脖子。我眼看着我们家的那头老牛,还有邻居家的猪,在水里打着转,就没了影。我娘,为了抢出一袋粮食,没来得及爬上来……”
说到这里,老人泣不成声。
“以水代兵”,四个冰冷的字。背后,是近百万条人命,和上千万流离失所的难民。
台儿庄的希望之光,在兰封的溃败和花园口的滔天洪水中,被彻底浇灭了。
它以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展现了这场战争的复杂与残酷。
我们有最勇敢的士兵,也有最怯懦的将军。
我们能取得最辉煌的胜利,也可能遭遇最耻辱的失败。
我们为了保卫家园,可以付出一切,甚至,包括我们同胞的生命。
这,就是抗战。
它不是一曲高亢的凯歌,也不是一首低沉的哀乐。
它是一部,由无数希望与溃败、光明与黑暗、崇高与卑劣,共同交织而成的,复杂的,人间的,史诗。
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在那个夏天,发出了它最悲怆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