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安羌的胜利,像一颗投入了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短暂的、却又无比耀眼的涟漪。
英国的报纸,称赞孙立人是“东方的隆美尔”。
美国的总统罗斯福,亲自致电蒋介石,并为此,授予了孙立人一枚宝贵的勋章。
中国军人,第一次,在异国的土地上,赢得了西方盟友,发自内心的尊重。
然而,一场局部战役的奇迹,终究无法,挽回整个缅甸战局的、雪崩式的溃败。
就在一一三团,还在仁安羌,与日军血战的时候,东线的中国远征军主力,已经因为英军的再次不告而别,而陷入了被日军分割包围的危险。
由于英军的一路溃退,中国远征军的侧翼,完全暴露。
日军,乘势占领了腊戍,彻底切断了远征军,通过滇缅公路,返回祖国的退路。
入缅作战的约 4.5 万远征军主力,因侧翼暴露、退路被断,陷入了被日军合围的绝境。
五月初,远征军副司令长官兼第 5 军军长杜聿明,在与司令长官罗卓英沟通后,被迫下达了第 5 军突围撤退的命令,这是他一生中最不愿下达的命令。
可是,怎么撤?
向东,返回国门的道路已被日军第 56 师团死死堵住;
向南,是日军重兵盘踞的缅甸腹地。
摆在远征军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
一条是向西撤往盟军控制的印度,依托利多基地获取补给;
另一条是向北穿越野人山,这片位于中缅边境、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地图上只有模糊的等高线,当地土着称之为 “魔鬼居住的地方”。
师长孙立人反复向杜聿明陈说:“野人山无粮无水,瘴气能毒死人,撤进去就是全军覆没!撤往印度,有盟军的药品和粮食,能保住这支部队!”
可杜聿明,这位从黄埔一期走出来的传统军人,始终拧着眉头:“军人战败后不入祖国,反而退入友邦领土,何以面对国人?就算死在野人山,也要朝着北方走!”
最终,经史迪威协调,并向罗卓英报备后,孙立人率新 38 师向西撤往印度;而杜聿明则带着第 5 军主力(含第 200 师残部、新 22 师)、第 6 军残部约 3 万人,踏上了穿越野人山的路。
这片丛林,比缅甸战场上的任何敌人都更可怕。
没有道路,士兵们只能用刺刀劈开藤蔓,每走一步都要警惕脚下的沼泽。
有人刚踩上看似坚实的草甸,就瞬间被泥浆吞没,只留下一顶军帽在水面打转;没有食物,出发时携带的干粮三天就见了底,士兵们开始挖野菜、剥树皮,后来甚至煮皮带、啃草根,有的士兵因为误食毒果,口吐白沫当场死去。
那个在入缅时憧憬 “盖瓦房娶媳妇” 的李大个子,是第 200 师的步兵,撤退时染上了疟疾。他发着高烧,冷的时候盖着三床毯子还抖得像筛糠,热的时候又把衣服全脱了,躺在泥地里喊着 “娘,我要吃打卤面”。曾经一米八五的壮汉,几天就瘦得只剩骨头,走路全靠战友搀扶。五月下旬的一个清晨,他倒在一棵榕树下,再也没站起来。战友们给他收尸时,发现他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草根,手里紧攥着那支英制斯登冲锋枪,枪身被磨得发亮,是他最喜欢的 “老伙计”。
更要命的是蚂蟥和瘴气。夜里宿营,士兵们躺下时还好好的,天亮醒来,腿上、背上爬满了黑色的蚂蟥,有的甚至钻进伤口里,扯下来就带起一块血肉。
有个年轻的通信兵,腿被蚂蟥咬得溃烂,为了不拖累部队,他趁战友不注意,跳进了湍急的南渡河。
没人知道他最后漂向了哪里,只留下一只漂在水面的军鞋。
瘴气最浓的时候,整个连队走着走着就没了声音,等前面的人回头,才发现后面的士兵全倒在地上,有的已经没了呼吸。
第 200 师师长戴安澜,带着部队负责殿后。他们一路打一路撤,从朗科到茅邦,阻击了日军十几次追击。五月十八日,在朗科的南渡河边,日军的迫击炮弹落在指挥部附近,一颗子弹击穿了戴安澜的腹部。军医只能用盐水清洗伤口,再用绷带紧紧裹住 —— 没有麻药,没有消炎药,戴安澜咬着毛巾,额头上的汗珠子像黄豆一样往下滚,却没哼一声。
他躺在担架上,仍每天询问部队撤退情况:“主力过了河没有?伤员都跟上了吗?” 五月二十六日,部队撤到茅邦村时,戴安澜的伤口已经溃烂发臭,高烧到意识模糊。弥留之际,他让卫兵把他扶起来,靠在一棵大树上,眼睛望着北边 —— 那里是云南,是祖国的方向。他吃力地抬起手,像是要抓住什么,随后头一歪,永远闭上了眼睛。卫兵在他怀里发现了一张揉皱的地图,云南边境的位置,被他用红笔圈了一圈又一圈。
最终,入缅作战的约 4.5 万远征军,只有不到 2 万人活着撤离缅甸。孙立人的新 38 师撤到印度利多时,约 7000 人列队整齐,虽衣衫破旧,却仍保持着军人的姿态;而从野人山走出来的部队,只剩下约 6000 人,大多光着脚、拄着拐杖,有的还带着蚂蟥咬出的伤疤,一见到祖国的界碑,就扑通一声跪下来,嚎啕大哭。
第一次远征,以这样悲壮的方式落下帷幕。
滇缅公路被切断,中国的陆上外援通道暂时中断,但那些埋在野人山的尸骨、那些刻在界碑上的名字,都在悄悄酝酿着未来。
失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反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