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下的军事交锋暂告段落,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随即在外交官的笔端打响。
现在,要为这场历史性会议,起草一份将向全世界公布的最终“判决书”。这份“判决书”,就是后来名垂青史的——《开罗宣言》
它的诞生过程,其激烈与微妙,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攻城略地。
蒋介石深知这份文件的分量。在赴开罗前,重庆的夜晚早已灯火通明。他与最倚重的外交顾问、精通国际法的前外交总长王宠惠,以及整个代表团,对宣言可能涉及的每一条款,从领土收复到朝鲜独立,都进行了反复推演。他们准备的草案,字字千钧。
因此,当美国总统特别助理哈里·霍普金斯于十一月二十三日晚,召集中美双方代表启动起草工作时,王宠惠带来的,不仅是中国的主张,更是一份成竹在胸的方案。烟雾缭绕的房间里,霍普金斯、王宠惠与美方官员们,将罗斯福与蒋介石私下会谈的共识逐一梳理、落笔成文。
其中,关于中国领土主权的条款,是王宠惠目光凝聚的焦点。
在美方提供的初稿中,这一条写道:
“被日本人背信弃义地所窃取的中国之领土,例如满洲和台湾,应理所当然地归还中国。”
“背信弃义”、“窃取”、“理所当然”,措辞强硬,充满了道德谴责与法理上的不容置疑。
然而,王宠惠以其法律家的缜密,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修改:他坚持,必须将“台湾”明确扩展为“台湾、澎湖群岛”。他向霍普金斯据理力争:“自甲午《马关条约》至今,台湾与澎湖已与祖国分离近五十年。必须在这份历史性文件中明确列举,不留任何可能产生歧义的空间,这是四万万同胞的意志。”
美方对此深表理解并欣然同意。
最终,在二十五日的正式打印草案中,不仅采纳了中方的意见,措辞也更显法律严肃性:
“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东北四省、台湾、澎湖群岛,必须归还中华民国。”
然而,当这份凝聚了中美共识的草案送至英方代表,外交大臣艾登与副大臣贾德干爵士手中时,真正的考验方才来临。
英国人表现出极大的冷淡与挑剔。贾德干爵士,这位老牌的殖民外交官,对宣言中洋溢的民族自决与反殖民精神感到如坐针毡。他不敢公然反对归还中国领土,却在技术层面百般刁难。
他首先提出,应将“台湾、澎湖群岛”等具体地名,改为“日本夺自中国的土地”之类模糊的表述。王宠惠立即起身,目光如炬地反驳:“‘台湾、澎湖’白纸黑字,举世皆知。若作模糊处理,将何以昭信于天下?又何以坚定亿万民众抗战之信念?” 贾德干语塞。
一计不成,他又在“在相当期间内使朝鲜自由独立”一款上发难,认为“相当期间”过于含糊,要求删除。王宠惠再次寸步不让:“此言正在模糊,旨在安抚,若删除,则独立成为空谈,与盟国作战宗旨相悖!”
这不仅是措辞之争。丘吉尔恐惧的是,这份宣言将成为一个危险的先例:今天可以要求日本归还台湾,明天印度、缅甸是否会依样要求大英帝国归还土地?这背后,是旧殖民体系与罗斯福、蒋介石所倡导的战后新秩序之间的无声搏杀。
最终,在美国的坚定支持与中国代表,特别是王宠惠有理、有利、有节的据理力争下,英方所有试图弱化宣言的图谋均告失败。英国人只能不情不愿地签字。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一日,《开罗宣言》在重庆、华盛顿、伦敦三地同时发表。它像一声来自文明世界的、正义的庄严判决,向全世界宣告:
“我三大盟国此次进行战争之目的,在于制止及惩罚日本之侵略……”
“三国之宗旨在剥夺日本自从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在太平洋上所夺得或占领之一切岛屿……”
“在使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东北四省、台湾、澎湖群岛等,归还中华民国。”
“我三大盟国将坚忍进行其重大而长期之战争,以获得日本无条件投降。”
而这份宣言的权威,更在数日后的德黑兰会议上,得到了苏联最高统帅斯大林的“完全赞成”。四大国的共同背书,使其成为战后东亚秩序不可动摇的基石。
这份宣言诞生的历史意义,无论如何估量都不为过。
它在法理上,第一次以国际协定的形式,确认了中国对台湾、澎湖、东三省等失地的神圣主权。
它第一次明确提出了“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这一终极条件。
它更将中国,这个在过去百年里备受欺凌的国家,第一次真正地推上了“世界四强”的宝座。
虽然,宣言中依然留下了“朝鲜独立日期含糊”、“香港地位未定”等大国妥协的遗憾。
但是,对于当时还在血与火中苦苦挣扎的四万万中国同胞来说,这张来之不易的“判决书”,无疑是那漫漫长夜中,所能看到的最耀眼、最振奋人心的一束光。它划破天际,预告着一个崭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