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破了,郑州丢了。
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跑了,副司令长官汤恩伯的主力也早已不知去向。
整个中原战场,像一栋被抽掉主梁的房子,发出 “嘎吱嘎吱” 即将坍塌的声响。
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八日,许昌的战斗打响了。
至四月三十日,日军已兵临城下,对许昌发起了最后的猛攻。日军坦克集群与第 37 师团、第 62 师团一部,像三股无法阻挡的泥石流,从北、东、西三个方向,将这一平汉铁路中段的重镇合围了。
在冈村宁次的作战计划里,许昌这座古老城市只是他那宏大的作战蓝图上,一个需要被顺手抹去的、微不足道的障碍。
他甚至狂妄地在他的作战日志里写道:“一日之内,必克许昌!”
负责防守许昌的,是中国第二十八集团军第 15 军第 29 师,师长吕公良。这是一支河南本土 “杂牌军”(豫军),7000 名官兵多是刚放下锄头的农夫,训练不足、装备奇差。全师没有一门反坦克炮,重机枪只剩 3 挺,每人仅配发 20 发子弹、2 颗手榴弹。他们唯一的 “武器”,是保家卫国的决心,和早已置之度外的生死。
战斗打响前,吕公良早已带着参谋走遍许昌四城,把有限的兵力与工事拧成了一股绳。
许昌城防部署的细节,藏着这群 “杂牌军” 最后的倔强:吕公良将全师划分为四个防御区,东门由第 85 团驻守,利用瓮城设下 “陷阱”。城门后堆起沙袋,两侧墙根挖了暗堡,专门伏击突入的日军步兵;西门交给第 86 团,这里是许昌通往洛阳的要道,他让士兵在城外 500 米处挖了三道散兵坑,每道坑之间拉上铁丝网,还把老百姓捐的门板、石碾子搬到城墙根,加固临时掩体;南门、北门各由一个加强连防守,重点防范日军迂回,同时留下第 87 团作为预备队,驻扎在城中心的钟楼旁,随时支援危急方向。针对日军坦克,吕公良没别的办法,只能让各连组建 “敢死队”,每人背 5 颗手榴弹,提前趴在城墙垛口后,等着坦克靠近时往下扔。
吕公良召集全师官兵。这位黄埔六期毕业的 39 岁将领,没做慷慨激昂的动员,只平静地宣读重庆的命令:“死守许昌,等待援军,不得后退一步!” 随后,他给老家的妻子发了诀别电,只有十二个字:“身陷重围,此心已决,有死无生。”
这是一场早已知晓结局的战斗,一场用血肉硬抗钢铁的悲歌。
五月一日凌晨,日军总攻开始。铺天盖地的炮火先将城墙炸出缺口,数十辆九七式坦克轰鸣着碾过城外散兵坑,铁丝网像纸片一样被撕烂,西门的第一道防线很快被突破。第 86 团团长李培芹带着士兵往城墙上冲,刚爬上垛口就被坦克机枪扫中,倒下时还攥着没扔出去的手榴弹。吕公良在西门城楼指挥,一边让通信兵不断向汤恩伯发求援电报,一边红着眼眶从身边士兵身上解下两捆集束手榴弹,就往城墙下冲。参谋拉住他,他吼道 “再等就来不及了!”
可吕公良不知道,他盼望的 “援军”,早已陷在半路动弹不得。真正奉命增援许昌的,是汤恩伯麾下的第 85 军(主力部队,下辖第 23、110 师) 。四月三十日傍晚,第 85 军军长吴绍周就带着部队从漯河出发,官兵们背着干粮急行军,想趁夜色绕开日军防线。可刚走到新郑与密县之间的公路,就遭遇了日军坦克第 3 师团的阻截。日军不仅在公路两侧埋了地雷,还派了 20 多辆坦克来回巡逻,上空还有战机低空轰炸。第 23 师师长黄子华想组织冲锋,可士兵手里的步枪打不穿坦克装甲,只能躲在麦田里被动挨打。
更要命的是,汤恩伯在叶县指挥部的犹豫,彻底断了援军的希望。他收到吴绍周的求援电报后,既怕第 85 军损失过大(这是他手中仅剩的主力),又怕不增援被重庆追责,盯着地图抽烟半天没说话,最后只回了一句 “相机行事,避免决战”。这句话让吴绍周犯了难,“相机行事” 等于没说,日军的坦克集群就堵在前面,根本没法 “相机”。五月一日中午,眼看许昌方向的枪炮声越来越稀疏,吴绍周知道许昌怕是守不住了,只能带着第 85 军往西南撤退,撤退时还被日军骑兵追着打,又损失了两个营的兵力。城墙上的吕公良,直到最后一刻,还在问通信兵 “援军到哪了”,得到的只有沉默。
激战至傍晚,城墙多处被突破,许昌城破。吕公良烧毁师部文书,对残部说:“生为许人,死为许鬼,随我突围!” 他率部从西门撤出,试图向临颍转移,却在西南苏沟村遭遇日军骑兵伏击。密集的子弹扫来,吕公良头部、腹部接连中弹,从地上挣扎着掏出怀表。那是妻子送他的抗战纪念物,最终无力地闭上了眼。第 29 师师长关防印从他怀中滑落,最后成了日军的战利品。
同样,黄永淮(陆军少将,新编第 29 师副师长)在率部突围时被俘。他趁日军不备夺枪击毙一名士兵,随后被日军乱枪扫射牺牲。其遗体被村民安葬于许昌城郊,墓碑刻有 “黄永淮将军之墓”。被俘前,他曾对部下说:“我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绝不做亡国奴!”
“为师长报仇!” 残兵们疯了般冲向日军,有的抱着集束手榴弹与坦克同归于尽,有的用刺刀拼到最后一口气。这支 7000 人的部队,最终只剩 100 余人突围,却让日军付出了 2000 人的伤亡代价。五月二日,日军完全控制许昌,冈村宁次的 “一日必克”,终究拖了两天。
英勇的“杂牌军”。
忠烈的中国将军。
他们用自己的牺牲为那场充满了耻辱和溃败的大逃亡,保留了最后一丝属于中国军人的血性与尊严。
但,他们也仅仅只能像投入了泥石流的巨石。
虽然激起了一瞬间的、悲壮的浪花。
却终究无法阻挡整个中原战场,那雪崩式的、不可逆转的大溃败。